第一二五章 (精钢囚牢 跪坐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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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注1] 内侍跪了一地,皇帝端坐案前,目光暗沉,几乎将面前那薄薄纸页洞穿。 “好极,好极。”他一字一句道,“玉蕴珠含,斐然成章。顾卿……风采依旧。” 声音平缓,似无喜无怒,然在跪伏一地的内侍耳中,却如咬牙切齿一般。 皇帝执起纸页,诵念出声,道:“……夫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 一束暮光自窗映入,照得他面孔半明半暗。如若室内之人抬头,便能见他此时唇角虽似含笑,双目神光森然。 “……夫以选举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众,而不行考课;农末之相倾,而平籴之法不立;贫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数无限。天下之阙政,则莫大乎此……” 念着念着,他骤然立起,一脚踢翻案几! 轰然巨响间,湘竹笔筒、紫檀墨匣、象牙镇纸等物散落满地。沉重的书案仰面倒倾,一双汝瓷花觚被震成碎片,铜炉中香灰簌簌,火星动荡。 掌中纸页被揉成一团,皇帝袍袖一甩,大步向外迈去。有内侍瑟瑟跪伏,恰恰挡在前路上,被他踹在肩上,狼狈滚到一旁。 “吱——” 单薄门扉被粗鲁撞开,皇帝挟着疾风,三步作两步闯进刑室,甩开精钢铸就的笼门,掀了顾寒舟面前的桌案。 砚中墨汁飞溅,污了书到一半的纸页。顾寒舟持笔的手悬在半空,五指微敛,又缓缓垂落至身侧,道:“陛下,恕臣疏失……制策尚未完成。” 他身上仅着一袭单薄的青色襕衫,蓝丝腰带,墨发用纱巾简单束起,如当年殿上应考的少年学子一般。 只是春闱殿试设于宫中集庆殿,端的是紫霄金阙,朗阔庄严,如今他却只能被囚于烛火昏昏的刑室,困于狭小的精钢牢笼之中,连背脊都无法挺直。 皇帝伸手抚上他肩头,重重向下一按。 他咽下痛声,面色比纸页还苍白三分,抬头望来时,一双眸子却璀如辰星。 古人有一词——如坐针毡,却是应了他今日刑责。他身下所跪的草席间遍布银针,提笔制策之时,他左手受缚,腰身被囚笼压弯,全身力道都压于双膝之上,无时不饱受针刑之苦。 皇帝的手再度下压,他咬住下唇,双膝微微颤抖。细小的血珠从针缝间渗出,在襕衫下摆上印出几点暗痕。 皇帝目光沉沉,扫过被墨沾染的纸页,见他痛楚之间字迹分毫不乱,一派中正峻拔、风骨朗然的气象,已是恼意丛生。再看行文皆是蹙金结绣,字字掷地有声,比他当日殿试时进益极多,面色便愈发沉郁,指尖自一行字底划过,道:“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此言甚妙。” 顾寒舟缓声应道:“陛下……谬赞。” 皇帝劈手捉住他小臂,强行将他拖拽而出,摔在地上,冷笑道:“顾探花果然厉害,一面在床榻上曲意逢迎,一面也未忘了下笔千言的本事,实在让朕佩服之至!” 顾寒舟压住痛意,道:“不及……不及陛下万一。” “好,很好——”皇帝抚掌道,“朕让你安心做朕的奴宠,你想必是不服?”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你只道‘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却不知‘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顾寒舟勉强撑起身子,挺起背脊,道:“先贤有言:‘从道不从君’。” [注2] 自皇帝迫他口侍时起,他已久未饮食,一口郁气积于心胸,凡有异物入喉,便陡生抗拒之意,干呕不止。两日以来只用了一点米汤,乃是内侍强灌下去。此时他饥乏交困,虚弱已极,只凭着一股意气强自打起精神。 皇帝抄起长鞭,鞭杆轻拍掌心,道:“好个‘从道不从君’!”言罢用鞭稍撩起他衣角,亵弄似的探入他双臀之中,点在那饱经凌辱之处,道,“你上面嘴硬,下面的嘴儿承朕雨露之时,倒是乖巧顺从得紧!”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注3]”顾寒舟闭上双眼,咬牙斥道,“陛下视臣为娈奴……则臣视陛下……为猪狗!” 室内寂然无声。 皇帝面色铁青,却并未发作。他伫立良久,才哑声道:“召弄玉堂高起功。” 不过数息之间,早早待命的高总管便一溜儿滚进来,万般恭敬地道:“陛下有何吩咐?” “像这般自命清高、冥顽不灵的娈奴——”那几个字,直如牙缝间挤出来的,“有何整治之法?” 高总管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小心翼翼地探问道:“陛下是想磨其傲气……” 皇帝打断他,冷然道:“读得几本经史,念得几句诗文,便逞口舌之利,不肯守娈奴的本分——朕要折他骨头,灭他妄念,教他做不成文章,论不了朝堂,从此驯服于朕不敢造次,乖乖承朕的恩宠!” 顾寒舟静听他撂下威胁,眨了眨干涩的双眸,面色却未变分毫。 高总管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道:“回陛下,这调教娈奴一事……还要陛下舍得……” 皇帝不怒反笑,道:“哦?朕有什么舍不得的?” “陛下若舍得,那最乖顺的娈奴,便不能当人训,要训就训——” “什么?” “一条犬。” [注1] 本章制策均出自(宋)苏轼 [注2] “从道不从君”出自 [注3] “君之视臣如手足……”出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