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旧恨
荀言兰听俞简文说罢,脸色微变:“你要去哪里?” 俞简文道:“去章山,我师门上下都在那里,我带你去,你也好有个庇护。”? 他没有发觉荀言兰异样的神情,心道想不到自己哄了两句,给了件衣裳,这人竟当真不再跟自己叫板了,心里颇有些得意。那公子哥儿缩在棉衣里,愣了半晌才与他道:“总不能一路都穿你的衣裳用你的银子,待前头到了钱庄,我把银子还你。” 俞简文心道他如此狼狈竟还想着同自己分清账目,当真有趣,挥手道:“你出宫只穿了这点儿衣裳,如何兑银子?你我节省些,盘缠尚能用到山下。” 荀言兰皱皱眉,只说不愿白用他的银子,定要到钱庄兑银子,俞简文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推却,见月已西斜、东方欲晓,便带他上马启程。荀言兰裹着那棉衣,取马上的斗笠遮了脸,抱住俞简文的腰斜坐在鞍后,听俞简文在前头问:“你会骑马么?” 荀言兰答道:“自然会的。待我取了银子,再买匹马,便不劳烦你带我同乘了。” 他说罢听见身前那人笑了一声,也不知是笑他太过拘礼还是不信他真会骑马,荀言兰懒得与他计较,只是问:“你是章山老人门下的弟子?” 俞简文道:“是。” “钱维西是你什么人?” 俞简文不答,半晌才道:“师弟若知道你们如今还都记着他,也该在地下安然长眠了。” 荀言兰道:“你是他师兄,不想给他报仇么?” 俞简文叹口气:“自然是想的。无奈朝廷之中波澜诡谲,谁进的谗言,谁上的折子,我一个江湖人如何得知,要寻仇恐怕很难。”? 荀言兰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斜靠在他后背,呼吸轻缓,似睡着了一般。二人骑马走了两个时辰,天光大亮时到了镇中。俞简文到客栈要了间房供荀言兰洗漱更衣,休整片刻,命小二备了桶热水,自去采买干粮等物。临走时荀言兰自袖口抽出一支簪子,似是黑玉做成,叫他拿着去附近的钱庄,说掌柜的一看便知,到时随便提些银子便成了。 俞简文将信将疑,自己手里的不过是支寻常首饰,看不出关窍,仍照荀言兰所说,拿着簪子进了钱庄大门,那掌柜见了却登时摆出谄媚的面孔,冲他好一阵点头哈腰,绕面前问:“公子这次要提多少东西?” 俞简文心想这毕竟是那公子哥儿的钱,即便他要给,自己也不好贪图小利,便道:“五十两。” 那掌柜笑着绕道柜子后头,只听哗哗碎响,叮咚一阵后,手里托着个黑布袋出来,放进俞简文掌中:“包好了,拿稳。” 俞简文起初不以为意,揣进怀里便出了门,到了门外才觉得不对,解开那布袋,里头竟是黄澄澄的金子,不由汗颜。他忐忑地捧着那袋宝贝,心想,不愧是京城里的公子哥儿,简直像棵摇钱树似的。想到此处又莫名的担心,这样一个人流落江湖,没有武艺傍身,简直是羊入虎口,若被歹人撞见了,大约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他并不知道,在钱庄的后院,此时正有一只信鸽扑棱棱地穿过大雪,向京城而去。 俞简文到市集买了干粮伤药等物,又给荀言兰挑了身不起眼的黑衣,抱着几包东西回到客栈。进门见桌上余一盏油灯,灯火葳蕤,他四处看看没见着人影,转过屏风,才见那年轻人歪在装满水的木桶里睡着了。 荀言兰脱去衣裳,泡进热水里周身才舒畅,这一路四肢百骸都像被马车压过般作痛,此时酸疼疏解利不少,只有颈上的勒痕依旧难受得厉害。他回想起在宫中的种种,更是觉得身心疲惫,此刻龟缩在这客房里竟有种安然的、恍如隔世的错觉。 他试着放松紧绷的神经,想不到竟就此昏睡过去。俞简文回来时水已经凉了,见他仍无知无觉地睡着,推推肩膀将人叫醒:“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寒冬腊月的,冻不死你。” 才摇了一下,荀言兰倏地缩起身体,动作间水花溅了俞简文满身。他缓了口气才记起自己已经不在宫中,此地既没有倾轧争斗,也没有人要折辱于他,心便放下了。又见身边人满脸水渍,难免有些歉意:“唔,是你,现在几时了?” 俞简文同他说了时辰,将金创药与衣裳放在他手边,转过屏风走到窗边。午后又飘起细雪,鹅毛似的静静落在素白的天地间,窗下有几只雀儿叽叽喳喳地跳,又扑棱棱地飞进天空,只剩下几个小点,不久便看不见了。 他少年时很喜欢落雪天,长大后难免还有些小孩子心性,一见飘雪心里便莫名多几分欣然。正看得出神时,忽听身后脚步声响,只见从屏风后转出个黑衣青年,长发高束,脸庞白皙,看着极为干净利落。荀言兰之前披散着头发,黑发垂下肩头,周身总有股阴柔悒郁的气质,此时将头发梳成马尾,束起腰带,扎紧袖口,完全是个仪容清俊的青年侠客了。 俞简文怔忪片刻,移开眼神:“想不到,你穿这样的衣裳还挺好看的。” 荀言兰心情稍霁,笑了笑:“我少年时曾经流落江湖,每日都这样打扮。” 俞简文从怀里掏出那袋金子,丁零丢在桌上,让荀言兰收好,又道:“我实在不知你的底细,你我一路同行,哪怕你不说来历,总也该告诉我名字。” 他说罢扯了一张纸将自己的姓名写了,又推过桌子让荀言兰写,荀言兰也不避讳,直接写了大名。因为这副古怪身子,他儿时被拘在家中,父亲兄长极少向人提起他,京城众人只知荀府中有个病得不便见人的二公子,大多没见过他的真容,更不知他的名字。 俞简文拿起那纸看了看,果然问道:“你与那位荀侯爷是亲戚么?” 荀言兰毫不避讳:“荀茂是我父亲。” 俞简文倒没他想象中那样吃惊,只挑了挑眉,哦了一声,心道难怪他胆敢那样忤逆当朝皇帝,原是家中兵权在握,陈苍大约不敢对他下死手罢。转念又想,哪怕他父兄是掌兵之人,还不是将他送进后宫受辱,可见生在富贵人家并非什么好事,还不如做个百姓自在。他想到这里对荀言兰多了一分同情:“你既然已经出宫,不愿回家去么?” 荀言兰道:“不回去了。” 不过四个字,他说得淡淡,捏纸的手却颤抖起来。 俞简文以为他心中厌烦,也不再多问,转头又去看雪。任谁在宫里遭了那些龌龊事都是要心烦的,他颇为体谅,只愿荀言兰离了京城能逐渐忘却这些事情,哪里知道对方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荀言兰本以为坐在他面前的男人是个他未曾听闻的江湖好手,或是章山门下的新起之秀,下一刻便见着了他的名字。 俞简文,他在心里默念,原来你便是那老东西的大弟子,章山门下的大师兄。他想不通赵玄荒淫昏聩,怎么教出了这样老实正派的弟子。这样一来,那把宝剑与他的武功便都有了解释,章山门下两把利器,一曰积雪,一曰秋霜,秋霜随钱维西折在了塞外黄沙里,俞简文随身所配的便是积雪剑了。 荀言兰从没想过自己还未再入江湖,就离复仇如此之近,好似天意如此,让他大仇得报、沉冤得雪。一个念头在他脑海缓缓浮现,却听俞简文道:“你说你流落江湖,会喝酒不会?” 这话正中荀言兰下怀,刹那之间,计上心来:“自然会的。” 俞简文对他所想一无所知,酒过三巡才觉得头昏脑胀,眼睁睁看着对面的人影由一个变成两个,心里想着,或是自己这几日奔波劳碌,未曾歇息,酒量竟也大不如前。荀言兰的嘴唇一张一阖,好像同他说了许多话,他记得自己也说了什么,但细想又全然记不清了。 酒桌之间,荀言兰问了他不少有关章山的事宜,俞简文被他下了些迷神智的药,最后话也说不清楚,只迷迷糊糊地发愣,他只得付了酒钱,扶着人回房歇息。 才一进门,俞简文便歪倒在他身上,荀言兰要挣,无奈没有武艺傍身,被他推推搡搡,一个踉跄倒在床上。熟悉的恐惧感离开蔓延全身,荀言兰攥紧袖里的簪子,心道,若他要轻薄于我,今日必让他血溅当场。 “别动......”俞简文使了些力气便把他仰面压在床上,他睁不开眼,鼻端尽是荀言兰发间的清香,一时竟不想动弹,“我,我只抱抱你。” 他说着埋首在荀言兰耳侧,深深嗅了一记,荀言兰身上有不少金创药的气味,颈上缠着布带遮掩伤痕,那万千青丝衬得肌肤白如初雪,比所有女子更让他动心。他听见身下人说了句什么,猜那大概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句子,撑起脸想要反驳,嘴皮子却不停使唤。 两人尴尬地对视,俞简文迷离地看他,忽然颇为怜惜地摸摸他的鬓发:“咱们怎么......咱们应该早点认识。” 荀言兰怒气未消,却意外没对他动粗:“谁他妈想认识你?快滚下去!别压着我!” 俞简文眼前已不甚清楚,周身发热,怀里凉丝丝的身体贴着万分惬意,抱紧他含糊道:“你别骂......我,我不动你,就抱一会儿。你真是好看得紧......” 荀言兰心头一跳,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一个名叫施琳的人?” 俞简文茫然地抬头,望着他:“谁?” 荀言兰恨得咬牙切齿,暗骂两句,这老东西做的亏心事自然不会告诉宝贝徒儿。他这几日心绪起伏,劳神费力,干脆精疲力竭地躺着,也不挣扎,不久听俞简文搂着自己嘟囔两声,昏昏沉沉睡着了。 荀言兰翻身将他推到一边的枕上,看看他英气的眉眼,俯身冷笑:“俞简文,若我杀了你师父,你还会同我相见恨晚吗?” 那药明显起了作用,俞简文睡得人事不知,任他怎么折腾都不再搭话。荀言兰忽然收住笑容,脸上浮现起怪异的兴奋,他动动身子,凑了过去,低头在俞简文耳边冷声道:“真对不住。想来若你是我,你也会想杀了他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