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旧识
“你是绝世无双?!”贺灵章如遭惊雷般目瞪口呆,脸色煞白道。 “我叫岑一,一个山野村夫罢了。”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这柄剑是绝世无双的剑,你既然用过,那么你不是绝世无双又是谁?”贺灵章一把抢过佩剑紧紧攥在手中,仿佛夺过这把剑,眼前人说的一切便都是谎言。他从未想到自己从出生以来就在明里暗里较劲的人,竟已然是这样一个风华逝去历经沧桑的中年之人,他知道绝世无双的传说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但是幻想中的他总是不老不衰一如当年的、应当永远是风华正茂的二十岁,他却未曾想,绝世无双终究也是一个凡人。 “绝世无双,难道就叫绝世无双么,他也不过肉体凡胎而已。”岑一仍是挂着一副云淡风轻的疏离笑容,仿佛贺灵章的反应一点也不出乎他的意料,“我曾用过这把剑,但我不是绝世无双。” 他二十岁才第一次真正走出家门,叫了二十年的名字,只不过混迹江湖短短四年,便已经悄然泯灭了,世人都只记得绝世无双,又还有谁记得云间岑家那个被困深宅二十年的独子岑一。只是现在早已家族败落人丁离散,他孤身一人活在自己的世界天地之中,喝号为何、姓名为何,早已不再多想,又岂知会再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呼自己、再一次握住当年那把冠绝华山的剑。 往事洪荒,旧忆如潮,岑一看着贺灵章,忽然笑了起来。 “你很像我一个故人。” “你说的故人可是,宁都神捕贺钧扬。”贺灵章灵光一动不由脱口而出。 “正是。”这次岑一终于有所动容,“你如何知道?” “贺钧扬,正是家父。” “……想不到!”岑一面色一怔竟是突然神游了一刹,他像是盯着贺灵章,眼神却空空茫茫不知看向何处,眼眸深处似是有波澜万千,“想不到,贺钧扬的儿子竟然也这么大了……” 他初出茅庐便遇上五年一度的华山论剑,那时的他一路攀上华山之巅,心里隐隐有着澎湃的激情和狂热,但更多的却是茫然和惶恐,远未曾想过自己会就此一战成名。岑一认识贺钧扬不是因为论剑台上不打不相识,而是在山中闲逛时,无意中碰到他和枯法道人在后山的小院中行酒令,两人吆五喝六居然无边自在。 那时贺钧扬三十二岁,正值江阔云低的壮年之时,意气风发;枯法真人五十一岁,老当益壮常发少年狂气,仍有横槊赋诗的气魄。弹指一挥二十年、分道扬镳二十年,未曾想世上还有如此因缘际会。 “二十五年,白驹过隙。”岑一长叹一声,终于凝聚了眼中神光看向贺灵章,那眼神中充斥了太多复杂的情感,潮水般袭来,叫贺灵章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贺钧扬投身官门二十二载,想来你也该是双十左右的年纪,不知小友名讳、又如何落魄于此?” 贺灵章早先在家听闻父亲执着破解绝世无双的剑术,于是千方百计收藏了他的剑,便想当然地以为这二人是武学上的宿敌冤家,岂料听岑一的口气,两人倒像是旧日知己一般,心里虽然几多疑惑,但是对方和父亲曾经亲好,终究是多了几分仰仗和依赖。 “我叫贺灵章,出生时天空显现灵兽章纹,父亲说权当记录,便简单取了这个名字,今年夏初方满二十。” 话说一半,岑一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他出生时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景象,绝世无双如何聪慧之人,心中立刻知道这少年恐怕从小少不了与自己作比,自幼活在自己的传说之下、又或执着于自己的传说也说不定,难怪方才的表情比想象中来得更为强烈,于是看他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上几分爱惜之意。岑一是从小束缚没了自我的人,遇见相同遭遇的少年,心中难免惺惺相惜,更何况这孩子的遭遇是因他而起。 这心思想到最后,他脸上的笑又显出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大约是在笑贺钧扬即便已为人父,但骨子里的率性却也难掩其光。 “我十六岁离家闯荡,浪迹四年适逢华山论剑,又接到请帖,便和朋友一同拜登华山。谁知发生巨变,华山论剑开幕第一天,宴客流水席上有人暗中操作,屠杀在座英雄百数人,我和朋友有幸逃过一劫,怕有追杀便从后山取道想绕出华山,谁知被前辈布下的阵法所困,只好二人分头而行,我这便误打误撞来到前辈家中。”贺灵章攥住盖在身上的薄被,话说到屠杀一段时,已经是难言愤怒克制不住两拳颤抖,但他强自镇定接着说完,这一段话简明扼要,无一字多余无一句述情,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岑一震惊之余也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华山派上竟出了这种事!”岑一一贯自诩自己短短四年看尽江湖百态,却也从未经过这种丧心病狂屠杀百人的惨案,他隐居山野二十余年,早已对江湖武林中的事情不闻不问,不曾想再知晓的第一件事,居然如此骇人听闻。 他眉头紧锁“腾”地一下兀自站起在房中来回踱步,先是疾步快走,过了半晌却慢慢缓了下来:“灵章小友,华山派如今是谁当家?” “三日之前仍是大师父朽木真人,惨案之后,不可知晓。”贺灵章也跟着眉头微蹙,略一思忖,话仍是说得滴水不漏。 “想不到还是朽木那个老东西,竟是仍坐不够的。”岑一当即嗤之以鼻道,“那二师父枯法又如何了?” “听旁人说,枯法真人早些年还在掌管华山派的开支用度之类,但是自我记事起,他已经不问世事潜心修道了。朋友说他在大殿中几乎丧命,正是被枯法真人所救,现在也生死未卜。”贺灵章并不知道岑一和华山派有什么过节,虽说也不喜欢朽木真人,但是心里并不赞同他出言如此放肆,话说也不由得没了好气。 “枯法到底老了,也知道什么叫明哲保身了。”岑一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灵章小友,此事非同小可,你恐怕牵涉其中,但贺钧扬很有本事,你不必太过担心,且先在我这里好好养伤。” 这话本身并没有什么错,但贺灵章心里却不是滋味起来,他从小要被别人同眼前这个可恨的绝世无双比较,捱到今日,自认为练就了一身不俗的本领,事到临头,仍是要仰仗自己的父亲!他松了拳头忽然有些任性,咬了咬下唇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便重新钻回被子里扭头生闷气去了。 岑一却是一愣,他自己从未有机会犯过孩子气,更别提应付这样的情形,也不知贺灵章是为何不悦,试探着走近床边摸了摸他的头,见青年仍是不予理睬,只好无奈地笑了笑端起小桌上的木盘转身走了出去。 贺灵章自小在家里睡惯了丝衾,在外行走则又常睡的是粗布,这会儿整个人钻进被子里,这才发觉这床薄被用料和以往用过的都不太一样,柔软而不滑腻、细细的纤维略有些粗糙的质感但却毛茸茸的、莹润充实,虽然是夏末仍有热意,但是盖着这一床薄被却万份舒适不觉燥热。贺灵章对于没有见识过的人事总是充满了好奇,他两手摸着被子细细地摩挲着,身上又是一阵草药催发的清凉,摸着摸着倒也重新睡了过去。 岑一却无心安坐,他随意将碗碟搁到伙房便背着手走向了谷底深处。 秋意渐至,谷底苍松翠竹依旧,但地藤灌木之类已经渐渐泛出藤黄或是赭红,零零散散的果树也已经结出了小而青的生涩果实,山嘴之间有一条河流穿缝而过,前日临入夜时他在河边接水煮茶,忽然发觉这看似清澈的水流之中隐隐散出一股微弱的血腥气,虽然已经顺流散去许多、肉眼看不出来,但是腥气却久久不散,而河水烧沸之后更是浮出一层几不可见的血沫。虽然华山山脉中飞禽走兽甚多,弱肉强食之类的事也是家常便饭,但这次他抬头一看,入眼是灰蒙蒙的一片,莫名有种心慌的感觉。 原本只是沿河散步想要打消自己这没来由的心悸,隐约看见自己布在半山腰的捕兽网中有一团黑影,以为是有了猎物便攀上去查看,谁知却捡来一个小青年。这山壁顶端至中尚且有些斜度,中间到谷底则几乎是直上直下极为陡峭,若不是落入网中,想必凶多吉少。岑一心里对这青年的来路有些疑惑,自己分明布了阵法,除非不谙人事的野兽,又怎么会有人破了阵法落魄此处,原打算将人带回,等醒了之后再旁敲侧击稍作盘问。 岂料不仅带回了人,还带回自己的剑、带回纷纷乱乱的往事。 岑一坐在河边看着漫随流水而去的落叶枯枝,然而眼神飘渺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他呆呆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缅怀过去,竟然是纯粹在发呆。 他这一坐便是几个时辰,转眼到了中午,贺灵章却是生生饿醒了,他本身年纪也小正是饭量好的时候,事发前夜睡过了晚饭,当日更来不及吃些什么,之后又昏睡两夜一天,已经是整整两天有余没有进食了,早上回笼一觉酣睡,身上舒坦很多,终于多出些余力觉出肚饿,自然而然也就醒了。 贺灵章坐在床上空等了半天不见来人,也不好意思高声呼喊,更何况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称呼,埋头苦想了一会儿,肚子里便咕噜噜地叫开了。他一瘪嘴有点面红耳赤,但是抵不住饥肠辘辘,翻身便要下床,然而他忘了自己左脚扭伤,脚刚挨地就一阵微微刺痛。青年两手撑着床沿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发现滚落进床铺里侧的长剑,灵机一动便拄着剑走出房门。 谷底风景很是不错,贺灵章此刻却来不及欣赏,他拄着剑单脚一蹦一跳地出了房门,却见岑一呆坐河边不知想些什么,按理说武林高手怎么着也该听见脚步声吧,何况自己这么大的动静,贺灵章暗自纳闷了一会儿,发现岑一仍是无动于衷,只好清了清嗓子咳嗽道:“咳咳……那个——” 他声音不大,却着实把岑一吓了一个激灵,当即窜起来回头看去,发现是贺灵章之后便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出来了?” 贺灵章被他刚才受惊浑身一抖的架势怔住,只觉得一阵骇人杀气转瞬即逝,再一感受,却又无影无踪了,心里正纳闷这人究竟怎么回事,怎么竟然有点痴痴傻傻的,此刻听他问话,只好无奈地指指日头:“已经晌午了,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