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二】

    恍如梦醒，叶知云追出去，房里却并没有龙俊的身影。茶几上摆着一把钥匙，旁边贴着一张便签，是龙俊的字迹：“给你一个独处的机会。”

    叶知云试着打了下龙俊的手机，响了很多声都无人接听。想到他消失之前脸色苍白的模样，叶知云有些担心，但终究还是把找人的念头压了下去。

    茶几上的那把钥匙和攥在手心里的那把是同一种制式，仅在齿印上有细微的差别。这把钥匙叶知云很熟悉，他拿起来，打开最后一扇上锁的房门，里面果然还是曾经见过的那副模样，连挂画的位置都一模一样，用白布蒙着。

    茶几上那个U盘果然还是摆在那里，不过叶知云这次没有贸然动它，反而开始检查起影音室四周。这个影音室里摆着一台老式的DVD机，旁边的盒子里还有几张光盘，没有标题也没有任何记号。叶知云想了一下，随便拿了一张出来，连上电源，放入了DVD机中。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叶知云从未见龙俊打开过这个房间，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本已做到了会看到某些不堪场景的准备，但里面的内容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是一场公开课的录像，虽然画质并不是很清晰，但是根据字幕可以看出来是官方出品的东西。一名着装优雅的女教师走上台来，笑容满面地说：“同学们好，现在开始我们的第四讲。”

    转眼已至暮色低垂，龙俊打开房门，家里空无一人，他垂下眼帘，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手上提着打包回来的饭菜，龙俊把它们随手搁在了餐桌，转身凝视开了一线的房门。

    他推门进去，房间里一片漆黑，龙俊打开灯，就见到叶知云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似乎正在休息。刚俯下身准备把人抱起来，就见面前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眼里一片清明。于是他收回了手，笑着说：“我带了晚饭回来，赶快洗手出去吃吧。”

    叶知云却没有动作，他静静地看着龙俊，伸出自己的手，两枚钥匙躺在手心：“还给你。”

    龙俊的余光扫到了DVD尚未关闭的电源灯，心下一片了然。他对叶知云说：“我把这座屋子所有的秘密都交给你，从此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

    说完，他起身，走到了盖着白布的画框中间，用手一扯，最后的秘密，终于显露了出来。

    这是两幅肖像画，其中一幅画着一个女人，约摸三十岁左右，长卷发，丹凤眼，带着一幅无框眼镜，另一幅他则很熟悉，因为正是他自己。

    龙俊敲了敲画框，笑着对叶知云说：“这是我找画师帮我画的，你们两个的照片都不太好找，不过长的真像不是吗？”

    “这是你的母亲吧，龙俊。”叶知云站起身，走到DVD机旁退出碟片，冲龙俊晃了晃：“她之前在H大也是教经济学的？”

    “是的，”龙俊的微笑突然变成了一种堪称阳光的灿烂笑容，让叶知云不禁想起了他第一次见这个男人的情景，只见他说：“我母亲二十年前在H大教书，那时主讲的课程也是微观经济学。”他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涌现出了一种堪称怀念的表情，“那时候她讲课很好，也很受学生欢迎，所以录了这个视频。”

    “那你的母亲后来？”叶知云微微皱眉，不论是他在H大期间亦或是和龙俊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未听说过这位女士的消息，敏感地察觉到接下来的故事可能会是某种禁忌，他抿紧了嘴唇，潜意识让他并不想深究这个故事。

    龙俊却一反常态很有倾诉的欲望，他抚摸着母亲的脸，笑着对叶知云说：“我母亲的家世很好，当年留洋回来就直接进了H大。她是个理想主义者，生了我之后，和我父亲的分歧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她抛弃一切，跟人私奔了，而那个人是你们学院当时的副院长。”

    这样一件丑闻，当然是要极力掩饰，怪不得叶知云完全没有他母亲的印象。但现在的场景十分的不对劲，叶知云熟悉的龙俊是阴沉、扭曲的，虽然他会伪装，但没有一个人在讲到自己母亲离开时会是这样一幅状态。一股莫名的心痛席卷而来，让他一阵恍惚，“后来呢？”反应过来时，话已经出口了。

    “后来呀，还没走多久，就出了车祸，死了。”龙俊双手一摊，做了个没辙的手势，“她命不好，钱也没了爱情也没了。”

    叶知云看着龙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浇到了脚。他真的对自己母亲这么无所谓吗？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又这么恨他父亲呢？他母亲真的是车祸死的吗？他母亲和自己都在H大教授同一门课程，真的是巧合吗？

    叶知云想起了他差点被龙俊掐死的那个夜晚，朦胧间龙俊似乎也说过他像谁。他看着墙上的那两幅画，画中的人有着同样白皙的面容、微翘的眼尾和略薄的嘴唇，摆在一起就像姐弟一般。

    原来龙俊说要自己全部的爱恨，他却依然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无法逃脱的倒霉鬼罢了。自己孤独了这么多年，人生早已支离破碎，却永远找不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人。

    过往回忆桩桩件件如走马灯般在开始脑海中闪烁，龙俊初见时人畜无害的笑容，他后面层出不穷的恶魔手段，再后面对自己笨拙又有力的保护，种种翻搅在一起，将最不堪的过去最可耻的记忆都一一挖掘出来，直教人无法呼吸。叶知云扔掉手中的光碟，蹲在地上，双手捶着脑袋，却怎么也甩不掉那些记忆。

    龙俊看到叶知云突然崩溃，完美的笑容瞬间有了裂痕，他快步走到叶知云身前，伸出双臂想要抱住他，动作却陡然一顿，僵在了半空。他张口，嗓音干涩，和刚才的优雅有着天壤之别，声音里泄出一份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慌张：“叶知云，你怎么了，你别想了！”

    “你并不爱我。”叶知云推开龙俊，手撑着膝盖起身，眼眶发红，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他默默走到自己的画像前，伫立良久，终于说：“其实H大的管理系是你自己选的吧，你很爱你的母亲，却又怨他抛弃了你。”他摸上那双略显忧郁的黑眼睛，顺着微翘的眼角，细细摩挲那尾部的一点泪痣。“我没有泪痣，你很清楚，你只是把我当成了她。”叶知云冷静地说。

    不甘、委屈、愤恨，种种表情在龙俊眼中浮现又消失，在最后竟然出现了可以称之为难堪的神色。他咬咬牙，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叶知云说：“我承认，一开始我迷奸你甚至囚禁你，都是为了报复，你只是受到我情绪迁怒的无辜者。但是，之后我就发现，你在我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我知道我错了，也知道我对你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情，你很难再原谅我，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挽回，只能把你伤害的越来越深。”他用那种堪称痴情的眼神望着叶知云，自嘲的笑着说：“我知道我已经罪无可赦，在你心里早已判了死刑，所以在你想让我进监狱的时候，我没有反抗，甚至在我父亲动手之前先把我自己送了进去，这是我应得的代价。但是，你的离开没有消磨我的热情，当我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很想把你找回来。”

    “对不起，叶知云。我想，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叶知云已经无法分辨他是否曾期盼过龙俊的道歉和一句对他说的“我爱你”，可是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相信究竟其中有多少真情假意。他猛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龙俊，说：“可我并不爱你，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可是因为你，我连这个愿望都无法实现。你还能分辨什么是爱吗？我却已经分不出来了。上一代的恩怨束缚了你，你却用它捆住了我。现在，我只想要一个解脱。”

    龙俊就这样看着叶知云一脸冷酷地说着最狠心的话，泪水无声的淌下来，顺着尖削的下巴滑落至地毯里，只留下了一个深色的印迹。龙俊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次哭泣的叶知云了，面色潮红时、伤心欲绝时、崩溃破碎时的样子他都见过，却从没见过这样冷硬的他。这样的叶知云令他迷醉也令他心碎，他第一次有了会失去这个人的感觉。

    叶知云转身把相框卸了下来，苦笑一声，拿着画走到龙俊身边，将他的手牵起，顺着画笔描绘。他说：“你一直在用这个屋子束缚我，其实也是在束缚你自己。这幅画画的并不是我，只是一个你心中长得像你母亲，并且和你母亲从事同一份工作的男人而已。”叶知云直视他的眼睛，第一次认真地描绘龙俊的轮廓，对他轻声说：“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放过我，也放过你，好吗？”

    关门的声音将龙俊刺了一个激灵，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已不知在房间里坐了多久。洁白的墙面上只剩一副画，而属于那个男人的地方此时只留下了一个惨白的印迹。龙俊将视线缓慢地转了一圈，最终将视线锁定在茶几上的那个u盘上，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