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在修罗场

    陈导是越看越满意，恨不得把拿钱砸他的投资方亲了又亲，上帝对他太好了，给钱给人，说不定这个作品还能再度开启他的创作巅峰，这是什么级别的菩萨心肠啊，愿世界充满这种资方。

    说曹操曹操到，晋升为他心肝大宝贝儿的资方下一秒推开了大门。

    江侑抬眼望去，对方实在太高，面容晕在白亮的灯光里看不真切，又听着导演热切地喊着：

    “林总，您来了，快坐快坐，服务员，给林总倒茶！”

    模糊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出现在江侑眼前，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江老师你好，我是林森野，好久不见。”

    陈导还没来得及给他们相互介绍，便听到金主爸爸自来熟地向指定的演员打招呼，他左看右看，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三个人之间的异常氛围。

    金主指定演员不是看上了就是老相识，还用他多此一举？

    陈导被自己的低情商尴尬到了，不过在场四个人，除了陈导自己以外，没有人注意他。

    江侑抿了抿唇，二十年过去，林森野的变化不可谓不大，相比于长相上的微小改变，更多的还是气质上的翻天覆地。

    曾经锋芒毕露的眉眼掩在不露山水之下，短而硬的寸头留长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如果说过去的他是野性难驯的孤狼，那么现在的他就是狼群中躲在后面却声震四野的狼王。

    林森野变了很多。

    成鞘也是。

    他们都变了。

    二十年过去了，谁能不变呢？

    江侑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可笑。

    “好久不见。”

    他朝曾经的仇敌颔首。

    一时三人都没说话，沉默的压抑在他们之中蔓延，但总算被眼观鼻鼻观心的陈导逮到了机会，他憋得都要死了，却只能在旁边用眼神暗戳戳来回扫视，既不能八卦，也不能聊新戏，被迫当个隐形人，他也不是那安静的性格啊！

    “咳咳！”

    陈导清了清嗓子，见三个人都看了过来，他开口道：“现在投资人也到了，咱们就可以开始聊戏了。我先来？”

    江侑正愁不知道说什么，当即点了点头：“我没意见。”

    “您说。”成鞘跟着回答。

    林森野没说话，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一聊专业那陈导就不困了，他滔滔不绝一顿输出，把对项目的整个构想以及期望都说了出来，等到说完以后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还不是因为词穷，而是因为口干舌燥才停了下来，他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灌，末了眼巴巴地问了句：

    “你们觉得怎么样？”

    江侑还没见过这种性格的大导演，只觉得传闻果然不可信，什么严厉啊，把演员骂哭啊，应该都只是谣言，陈导明明很好相处嘛！他不由得转过头看了成鞘一眼，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像是在对方眼中得到了鼓励般，他回道：

    “能出演您的作品是我的荣幸，这个项目我觉得很好，只要您不嫌弃我太久没演戏，可能没那么快进入状态。”

    陈导闻言爽朗地笑道：“在我手下就没有进入不了状态的，你把心放肚子里，我都不担心你还担心什么。”

    久经沙场的陈导一眼看出对方容貌和自信严重相反，不知道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明明有着可以横着走的颜值却带着谨小慎微，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破碎的脆弱感。使人越发地想要欺辱他。

    虽然这种气质倒也跟剧本里复合，但演戏的时候绝对不能这样，演员终究还是落在了一个“演“字上面，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气质，那么再贴近人物，也会令观众感到不适。

    “那就辛苦您的指导了。”

    江侑感激地笑道。

    得到了男主之一的答复，那就只剩下另一个男主了，陈导把头转向成鞘，这个让他魂牵梦绕十几年的演员。他盼天盼地就希望能跟对方合作，从第一次看对方演的戏他就发誓一定要跟对方合作，但不想，成鞘说退圈就退圈，之后就真的没了动静，这次真是老天爷开眼，上辈子烧高香，瞌睡来了送枕头！

    他正好筹备新戏，投资商正好找来，梦寐以求的演员正好宣布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事！

    陈导乐呵呵地想着，对少言寡语的影帝问道：“那成老师呢？怎么考虑的？”

    成鞘的目光看向导演，他微笑道：“您导的电影不知道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资源，我哪儿敢拒绝，再说我一直都十分期待跟您合作，您愿意给我这次机会，我荣幸还来不及，简直恨不得今天就能进组。”

    比奉承更令人开心的是来自心仪的演员的奉承，陈导身心舒畅，吨吨吨地又灌下三杯茶水，连同刚才牛饮下去的一小壶，立刻来了生理反应，他捂着小腹表情不变的对另外三位说道：

    “你们聊聊，我去趟卫生间。”

    说完一溜烟地跑出门找厕所去了。

    包厢内剩下江侑、成鞘以及最后来的林森野，三人谁都没有先说话，最后江侑打破了沉默：

    “我不知道投资人是你，林总有什么吩咐？”

    他把球踢到了林森野脚下。

    “我让陈导找的你，并且告诉他如果能劝说你出演男主，这部戏追投一亿，否则我就撤资。”

    见江侑皱起了眉，林森野表情不变地继续说道：

    “告诉你不是想讨好你，更不是想威胁你，只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拉近你我的方式。我说过，我不会再伤害你，不欺骗当然也包括在内，所以我现在把事情坦诚地说出来，是希望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误会。如果你喜欢这部戏就接，不喜欢就不接，不用顾虑任何东西。”

    “林总好像忘了还有一个主演在这儿。”

    等到林森野说完以后，成鞘皮笑肉不笑地道。

    球再次来到了林森野的脚下，他转头看向一直未曾在意的男人，语调平淡：

    “不是还没签合同吗？等到签了合同再来抗议也不迟，男主也并不是非你不可。”

    “哦？如果我不演的话，你还会演吗？”

    球传回了江侑这里，他莫名其妙成了夹心饼干，处在两个男人争风吃醋的旋涡中心，他被自己的形容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抬头正视这个他最亏欠的人，然后摇了摇头：

    “不会，你不演我也不演。”

    他不聪明，但能看出来成鞘和林森野针锋相对的气场，如果他此时答了“会”，无疑落了对方面子。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种事，江侑可不干。

    继承了家族企业多年的林森野早已不是那个别人两三句话就能激怒的毛头小子，他对此不置可否，并不顺着成鞘的话说，无视对方而转头再次看向江侑：

    “晚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没有。”

    江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态度之果断让成鞘在心里默默地给他点了个赞，然后自己邀约道：

    “一会儿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江侑刚拒绝完一个人，便又来了一个邀请，他看向成鞘的眼睛，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期待、隐忍、请求——

    他能拒绝任何人，但永远无法拒绝成鞘，“……好。”

    连去哪里都没问，他答应的干脆利落。

    果断的和刚刚拒绝林森野时如出一辙。

    只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这时终于看出他们俩不对劲的林森野扯了扯嘴角：

    “那不打扰你们叙旧，我先走了。”

    他再待下去，不仅江侑会越来越不自在，说不定还会在心里骂他没眼力见儿，不如见好就收，能够再次见到对方已经是上帝的恩赐了。

    让了一颗球又怎样，来日方长，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他二十年都等了，还怕着一天吗？

    操！

    林森野按捺下浮动的些微火气，站起身朝二人点了点头便离开茶馆了。

    行走的印钞机林总刚走，解决完个人问题的陈导便回到了包厢里，他左看右看，朝成鞘问道：

    “林总呢？走啦？怎么不说一声呢……”

    他自言自语，皱着眉头坐下，“别是不满意咱的项目打算撤资吧，这可不行，我得找他说道说道。”

    眼见导演的脑洞外出了银河系，成鞘无奈地安福道：“您误会了，林总他有点儿事就先走了，没说要撤资。”

    得到否定回答的陈导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我看今天咱们也聊得差不多了，先撤？”

    江侑和成鞘对视一眼，都没意见，两人把导演送到楼下等着的车里后，目送对方远去。

    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他们作为“过气”演员站在路边，虽然暂时还无人认出，但已经有人因为他们出众的容貌偷拍了，一个英俊，一个漂亮，身形修长气质出众，怎么看都是一对天成佳偶。

    成鞘微微侧过身挡住江侑，低头轻声问道：“你开车了吗？”

    看到矮他半个脑袋的江侑摇头之后，无比自然地拉住对方的手朝茶馆的停车场走去。

    “我开车了，刚刚不是答应我要陪我去一个地方吗？不能反悔。”

    他一边走一边解释。

    “不会反悔的。”

    江侑声音很轻，也很软，像是带着钩子一样把成鞘拉回了二十年前。

    他日夜回忆，靠着照片苟活的那些日子。

    成鞘甩了甩头，重新扬起笑容，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是他牵着江侑的手，只要对方愿意和他在一起，那么再也没人能够分开他们。

    江侑坐进了影帝的副驾驶，他有些不安，又似乎带了点试探地问道：

    “我坐这里会不会不好啊？你的那个会有意见吗？”

    成鞘转了一下方向盘，驶出茶馆停车场，闻言笑道：“我的哪个？孤家寡人一个谁会有意见。”

    不管江侑有意还是无意，能问出这个问题他都很开心，至少证明对方并不是完全不在意他，他都追求之路不是那么曲折坎坷。

    “哦哦这样啊。”

    江侑小声嗫嚅，他有些不敢问了，那你是一直孤家寡人还是最近才孤家寡人？

    他害怕听到这个答案。

    如果成鞘回答，一直孤家寡人，那他真的会觉得没脸面对对方，二十年，一个男人二十年来没有伴侣是什么样的忍耐，忍受孤独，忍受欲望，忍受世俗带来的一切偏见。

    他问不出口，他承受不了那个回答。

    江侑抿着唇朝窗外看，不想他没问，成鞘主动提及往事了。

    “当年我们那通视频挂断以后，我动用了很多手段想要找到你，却都没能成功，后来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戏也没什么心思拍了，过起了半退圈的生活。再之后得知你的消息是剧组爆出主演失踪，然后才知道你出来演了戏，又再次消失无踪，说实话，当时心里有那么点恨你，为什么能出来拍戏都不联系我，后来又自己给你找理由原谅了你，见不到的时候想的总是好的方面，越想便越忘不掉，所幸我戏没少拍，钱也挣够了，便开始环游世界，看了看不同的风景，见识到了不同的人。”

    “但见到越多的人，接触越多的人，我越无动于衷，好像身体里所有关于爱情的因素都跟着你的消失而消失了，不算是守身吧，只是都没什么兴趣，你不用感到负担，这是我的自我选择，和你无关。”

    成鞘华丽动听如大提琴的声音在车内缓缓流泻，他说的很平静，带着安抚，正是这种贴心使得江侑羞愧难当，他心中有激烈的情感在跳跃，迟到了二十年的三个字想也没想地说出了口：

    “对不起！”

    饱含歉意的三个字落下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他连续不断地低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连十几声，到最后带上了哭腔。

    他还在继续地说，被成鞘揉了揉头发打断了：

    “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道歉，更何况我不觉得你有任何错误，不许再说对不起了，再说对不起我就哭给你看！”

    他故意搞笑的语气成功让江侑止住了道歉，但却不是因为对方的阻止，而是江侑意识到，他就算说一万句道歉也弥补不了对成鞘的伤害，就像厉之行对他那样，说了对不起，自己就能原谅吗？

    不会的，对方原不原谅跟说不说对不起关系不大，只要对方想要原谅，哪怕什么也不做，都会把和好的台阶送到你的脚下。

    江侑抹了抹眼睛，他轻轻地笑道：“那我不说啦，再让你哭出来我就真成罪人了。”

    甜如蜜糖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成鞘心中多年缺失的一块终于完整，不自觉地也笑了出来。

    车子平稳地行驶，窗外绿色的树木飞速地掠过，火红的晚霞在天边像构图大胆的鲜艳油画，云层慢悠悠地游动、游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