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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录

    杨斐做贼心虚,不敢回自家马车,直接上了蝉予的。

    进了舆中,他胆子立刻大起来,催蝉予赶紧把功德芳名录拿出来。

    “你怎么找到的?”蝉予拿出来仔细看,发觉这东西真的有年头了,纸张发黄带潮气,芳名录三个字还有些晕开了。

    “我尾随最后一个锐士,跟着他们去了后面,他们去殿里找住持吃茶,其他人把金子送到院后,我就远远跟着刚才带路的那个和尚,看他进了藏经阁旁边的一间屋子,就料到这名录在那里!于是看四下里不少人却没和尚注意,就趁乱钻进去的!一直躲到他拿着名录出来,我就按照二哥出生年份找,真被我找到了!我一找到就赶紧出来了。”

    说这,杨斐快速的撩翻名录,直到二哥杨闵所出生的月份后,又找了找,接着兴奋的指给蝉予看。

    那里的确有高瑱的名字,看字迹是她自己写下的,后面除了供奉的钱数,还有不同字迹写下的日期。

    “这是谁写的?”蝉予指着日期。

    “看看……”杨斐往前翻了翻;“虚能大师,凡是供奉多的,都不是小沙弥接待,我猜……这虚能大师便是……”

    要紧的地方杨斐不说话了,只抿着嘴用眼神示意。

    蝉予懂的,怀疑虚能大师便是高瑱的情郎,可他作为局外人要比杨斐更清醒;“可这也只能证明嫡母那是的确在法鸣寺供奉过。”

    “若只有这一点的确单薄,可母亲当年带着身孕深夜嫁入太子府,这两相加,可就不一样了!”

    蝉予想了想,仍然摇摇头;“照你这么说,嫡母的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还需要这芳名录证明什么?更何况父亲……”

    说到这,蝉予顿了一下,他不习惯叫杨铎为父亲,他迄今为止的光景中,从未出现过父亲。

    “……父亲,肯定也知道此事,你千万不要把这芳名录拿到他面前添堵,不到万一不要拿出来,若是藏在家里被父亲发现……”蝉予学着杨斐刚才的样子,抿着嘴用眼神示意。

    杨斐听进去了,叹口气道;“弟也是被逼无奈……大哥哥不知,这太子府人多口杂,那两个叔叔成日与父亲不合,大母年事已高管不得这些,这也就罢了,因着母亲的事情,兄长姊妹们总耻笑我俩……还说我也是野种……可若我也是野种,怎的母亲从不正眼看我,只疼爱哥哥!他有母亲撑腰,就是有阵候撑腰!可我也是母亲的亲生骨肉,怎的对我就不闻不问呢?跟他们比,弟活的实属艰辛啊……不瞒大哥哥,弟是真的羡慕你,没有争权夺嫡的苦,家里也清净……谁不乐得当个富贵闲人。”

    蝉予看他说的凄哀,心里同情,回头看杨炎家,身为太子的杨炎成顷性格敦厚稳重,心系黎民与亲人,杨炎芳蔼跟他比跋扈了些,却对兄长十分敬重,杨炎幼清淡泊名利,不贪恋权势,这一家人表面看着吵吵嚷嚷,其实内里恭谦礼让,与杨家相比,的确更清净自在。

    “……所以,这名录我还是不能还回去!这是我胜算之一,倘若杨闵真的被定为太子,我便拿出这个来,杨氏卿族定不能容下他!”

    “慢着……”蝉予伸手制止;“你怎的知道太子会出现在父亲家,等老尹候百年后,也可能是叔叔家即位啊。”

    “大哥哥有所不知,我与老相国乔琢的儿子有些来往,他只那么一个嫡子,还好博戏,我私底下帮他还了不少债,听他跟我透露,当年太子殁了后,高祖悲痛万分,还觉得十分对不起父亲,因着那时父亲最为年幼,并且……”杨斐说着,对自己脖子一比;“你可发现了,父亲脖子上有一条长疤?”

    “没有……”蝉予摇头,他总共就见过杨铎两次,离得都不近,现在想起他,也只记得面长面短而已。

    “那道疤,听说是公子冕雇人做的……”杨斐声音越说越小,二人几乎头挨头,唧唧哝哝的说着陈年旧事。

    蝉予听完,起了一身冷汗,他原来不知,亲兄弟居然还会买凶杀对方!?

    杨斐所知道的便是,太子殒命不久,家中这三个嫡子刚服完孝便按捺不住,互相撕了起来,年幼的杨铎最惨,太子在的时候他最受疼爱,太子不在了他成了眼中钉,一日夜半有歹人潜入他房中,先杀了屋中的小厮丫鬟,再抹了他的脖子,好在他装死躲过去了,后来命大活下来,但无论老尹候如何追问,他都不肯吐露凶手的样貌特征,自此以后变了个人一般,荒废学业,游手好闲,还迎娶了高瑱。

    “……所以高祖他一直把父亲放在心上,其他两个叔叔见高祖这个口风,便再没有为难父亲,”杨斐说完,很是感慨;“父亲也是豪杰的品性,他那时没比我大几岁,却有那样的胆识和计谋,要换做我,怕是坟头都长满草了。”

    “此事杨炎家可知?”

    “应该是不知,我不知晓父亲有没有跟公子云端说没说……”

    公子云端……

    这名字听在蝉予耳中实在陌生,总像是再说旁人;“为何你们有的人叫他公子幼清,有人叫他公子云端?”

    “这……据弟所知,幼清是公子云端的表字,起初无人叫他表字,不知怎的,后来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幼清,叫他云端的,也就是我们本家和常州城外不熟识他的人了,”杨斐所知有限,他略一思考后,又添了句;“你可知公子云端自缢的事情……?”

    “有听说,”蝉予赶紧回答。

    “那是弟刚出生不久的事情,后来听外面闲人讲,公子云端是自那时被救起后,便不许身边人叫他的名,无论亲疏远近都唤他的字,就如更名一般,不过本家还是习惯叫他的名,大哥哥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蝉予摇摇头,仔细听杨斐描述,无非就是个称呼改变,无甚特别的,便没放在心上。

    “哎,小时候听父亲提起过,说公子云端做事极乖僻极端,不近人情,所以他渐渐不敢与公子云端相与,倒是自出事更名后,他性子一天比一天稳妥,只是与旁人比起来还是不够,遇上这样不羁之人,大哥哥也费心了,”说到这,杨斐老气横秋道;“虽我们各自羡慕,说到底,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如意。”

    蝉予没回应,心说着我可不羡慕你……

    二人又低声聊了些什么,直到车夫长四在外面唤,说杨家的车夫在寻杨小公子,杨斐这才发现,自己与蝉予又聊的太久了,赶紧离开。

    离开时还道,太子府人多眼杂,这名录就拜托大哥哥帮忙保管了,说罢也不等蝉予回答,便猫儿似的钻出马车跑了,蝉予去追都追不上。

    回来看着泥砖大小的名录,蝉予也是无奈,想着送回去,又怕被和尚看见了自己说不清,想着杨斐处境的确尴尬,他一咬牙,带了回去。

    回到杨炎府上,蝉予第一件事便是问杨炎幼清回来没,听着说他回来了,蝉予眼睛一亮,一路连跑带颠,先把名录放下,临走时又对画奴一顿恐吓,不许瞎翻自己床铺告状,这才去书房找杨炎幼清。

    杨炎幼清算是彻底理完了账目,此时放松下来,在书房看着闲书吃乳饼,忽见得蝉予冒冒失失闯进来,他立马便没了胃口。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杨炎幼清不悦的将书扣在书案上,乳饼也不吃了。

    蝉予也觉得自己太失态,赧然笑笑,回身关上门。

    杨炎幼清看他动作,警惕的坐直身体。

    蝉予假装没看出来,殷勤坐到幼清身边,给他端茶斟水。

    “乳饼好吃吗……?”

    “你要说什么,”杨炎幼清深吸口气,有种认命的语气在里面,以为他终于要细究那一夜的事。

    “没什么……”蝉予笑笑低下头,他面对杨炎幼清有很多话想说,总想挑最体面的那件事讲,这样不至于显得自己游手好闲,专粘着他,可细数一下,自己那点事似乎都无关紧要,皆是闲事,谁叫他就是一个闲人呢。

    “那个……那夜……”

    听到这两个字,杨炎幼清再怎么谙熟世事,也忍不住深吸口气,不自然的看向别处。

    “……高骨翻出来的是哪一家?”

    这话忽然转了个弯儿,让杨炎幼清可以答出口;“这是说来有意思,是杨家的房子。”

    “杨家的谁?”蝉予莫名,杨家人可多了,太子留下的三个嫡子,杨冕杨旭杨铎,和他们各自的儿子们,另还有老尹候自己,这都属于杨家。

    “听那看房的下人说是公子铎的,”杨炎幼清回答。

    蝉予听见,仔细瞧了瞧杨炎幼清的脸色,未看出异常;“那……房里住的是谁?公子铎?还是……他那两个嫡子……?”

    “都不是,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杨炎幼清纳罕。

    于是蝉予就将今日书市所见讲给杨炎幼清听,略过了杨斐偷名录这一段。

    杨炎幼清听罢,倒是显出几分感兴趣的神色;“你是说,高骨与那院里人有私情?你可知那院里是谁?”

    “谁啊……”蝉予看他愿意跟自己卖官司,大着胆子凑近他些。

    “名叫虞望,听姓氏,再看他的处境,必是虞苏的孩子了。”

    “那虞苏是谁……?”蝉予谦虚提问。

    “阵候的客卿,不知为何老尹候要扣下他的儿子,许是看不惯阵候久居延元宫吧,怕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想扣阵候的儿子却不能够,只能扣其他人的。”

    “那这么看……高骨是来救人的?阵候让他来虞苏的儿子!?若是真的,今晚他就动手了!”蝉予想到高骨告诉他,今晚就离开常州。

    “不应该,若真是如此,他救了人也出不来常州,老尹候虽老,他手腕可不是一般的硬,当年跟着先帝南征北战时,他战功赫赫,坑杀了数十万人,如今若不是年事已高,他恨不能亲手揪下虞苏的脑袋,不……他现在最想揪的应该是阵候。”

    蝉予听了个大概,大约捋出这些人的爱恨情仇。总之就是老尹候对于阵候看不顺眼,凡是与他有关的,都不喜欢,无论是虞苏还是虞望,都是被他殃及得池鱼。

    既然如此的话……那当了高祯女婿的杨铎……岂不是要被老尹候嫌弃了?

    他未来做不了尹候,他的儿子们争也是白争。

    蝉予不禁可怜起杨斐,看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不能自拔,完全不知外面的局势如何。

    杨炎幼清对大局的侃侃而谈,让蝉予大起了胆子,他假装面色凝重,试探着握住了杨炎幼清的手。

    他的手善握剑,却也柔韧,蝉予如同色胆包天的登徒子,握住就不松了,杨炎幼清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突然失声一般闭了嘴。

    握着这样的手,那夜的事情一件件涌上二人心头,蝉予浮想联翩,头晕脑胀,杨炎幼清抽不回来,想责骂他几句,可一打眼看到他炙热虔诚的目光。

    这样的眼神简直让杨炎幼清脸红,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蝉予萌发出一股冲动,他想拥抱杨炎幼清,想亲吻他,上次一片漆黑,他太生涩了,居然连亲吻都没有,这次他要补回来!

    “幼清……”

    屋内关着门,窗外微风沙沙作响,屋内是暧昧的两人,蝉予被这气氛所蛊惑,动情的叫着杨炎幼清的名字,想吻上去……

    “公子,吃药了!”

    外面倏然传来璎娃的声音,紧接着,她便单手打开了书房门。

    杨炎幼清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蝉予下意识想拉他,却只摸到了他的小腿。

    璎娃看着二人都不大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公子,该吃药了。”

    “嗯……”杨炎幼清哼了一声,绕过蝉予去端药。

    “公子脸怎么这么红……是热的吗?我去端甜汤来,”璎娃很勤快,说去就去,书房中又剩下了他们俩。

    “你别再这么做了……”杨炎幼清慌慌的吃完药,背对着蝉予道。

    蝉予闻言望向他。

    “别……别这么做了,”杨炎幼清重复。

    “嗯,”蝉予心中不觉淤积了一些气;“不肯面对公子铎,也不敢面对自己,现在轮到我了……我有什么让公子害怕的?”

    “不一样!你……你还小,不是你想的……”杨炎幼清说的乱糟糟,他也觉察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干脆起身就走,踢倒了药碗。

    蝉予赶忙站起来,实话差点脱口而出;“幼清,我不是,我……我……”

    蝉予抓紧门框,结巴了几下,看着杨炎幼清离开的背影,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我迟早会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