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温别庄字字诛心，地上坐的疯道士却莫名所以，将沾满污物的素鸡塞进嘴里大嚼起来，仿佛根本不知道温别庄说的是什么。那妖人心想，传言三思道人在得知秋若英死讯后陷入疯癫，从此离开江湖不知所踪，就连听霜剑也失去下落——莫非江湖传言为真，这人真的失心疯了不成？

    温别庄转念一想，不对，那日傻小子身上的心猿锁，分明传过来的是精纯的昆仑心法，一定是面前这道人装疯卖傻。他指尖残阳神功聚满十二成，就要将疯道人劈死在地，却又转念一想——不对，若是这人当下死了，那傻小子定然知道是自己下的手，要与自己没完——

    那小子的功夫并不足道，可是若他因此恨了自己，听霜剑所需“四圣物”之一的情人血，又该怎么办？

    一时间许多想法涌入脑海，温别庄高举的手掌便慢慢放了下来。他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疯道人，伸出足尖将道人手中的食物踢飞。

    疯道人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手脚并用爬过去拾地上的食物残渣。温别庄走过去，一脚踩在疯道人手指上，将枯瘦的小指踩得血肉模糊。

    “痛——”

    疯道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哭爹喊娘，却丝毫没有反抗的痕迹。那妖人端详良久，咬牙切齿：

    “也罢，看在你疯了的份上，本座暂且饶你一命——待得本座集齐四圣物，听霜剑魔力大成之时，再来取你的狗命！”

    温别庄拂袖转身离去。

    疯道人仍然抱着手指，在地上滚来滚去，口齿不清地哭喊着。过了许久，待得院墙外的脚步声轻轻离去，几个黑色的身影几个起落、飞檐走壁离开，疯道人方才停止哭喊，面无表情地躺在地上。

    血肉模糊的手指渐渐愈合，很快，枯瘦的手指上只剩下轻微的疤痕。疯道人从怀里取出一物，是一枚表面带了锈蚀的罗盘。“啪”的一声轻响，罗盘的盖子翻开，在月光下涌动着金色的符文。

    红色的泪，沿着疯道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缓缓淌了下来。

    “你说你叫阿晏？”

    少女盈盈浅笑，将篮子里的果子取出一个，朝少年扔过来。少年看着手里的果子，摇摇头丢到一边，继续往前走。

    “喂，人家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理人家？前面是上昆仑山的路，你上昆仑山做什么？”

    少年飞快地向前走着，但毕竟毫无武学根基，很快就被少女追了上来。少女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在逗他玩。

    “别妨碍我，我要去找人，我要报仇——”

    “报仇？就凭你？”

    少女哈哈大笑，故意快步走到少年身前，挡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让少年看得见她，却无法将她赶走：

    “你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找什么人？报什么仇？你不如喊我声姑奶奶，求我帮你主持公道，来得比较快。”

    少年沉着脸，并不理会少女，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山头翻过了仍是山头，少年终究变得有些疲倦，在树下盘腿坐了下来。少女笑嘻嘻地坐在一边，从包裹里拿出干粮递了过来：

    “饿不饿？我这里有干粮，分你一半。你要是嘴甜叫我两声好姐姐，我就带你上昆仑山。”

    听到“姐姐”两字，少年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晌，少年叹了口气，疲乏地转过身去：

    “茶铺那个无赖想在你的茶里下药害你，是谁都要出声提醒一句，并不是我有善心，或者对你感兴趣。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要你谢我，你跟着我干什么？”

    少女靠在树干上，只是盯着少年，并不出声。少年回过头，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少女的脸颊飞起晕红：

    “你长得真好看——”

    好看？少年惊讶地抬起眉毛。从小到大，只有男子称赞自己的姐姐好看，却从没有人这样称赞自己。一个男人脸好看有什么用？既不能保护他人，也不能保护自己。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昆仑山上的那帮臭道士，虽然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恭恭敬敬的，可是要不就是心高气傲一心修仙对我不理不睬，要不就是又老又笨又丑又无趣。你从哪里来？你是不是在江湖上经历过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和你交个朋友好不好？”

    少女突如其来的热情令少年惊慌失措，转身想逃。少女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你说你要找谁报仇？我替你包办了。昆仑山上就没有不看我哥哥面子的人——他们各个武功都高，杀人易如反掌。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魔道的人所伤，求着我们昆仑山主持公道，可是谁有那么多功夫理他们？——我就不一样了，谁让我哥哥是昆仑第一高手——”

    少年的肩膀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身，黑亮亮的眸子里射出狂热的光，令少女一阵脸红心跳：

    “你说你是谁？”

    “我姓秋，我叫秋若英——”

    “不是，你说你的哥哥是谁？”

    少女得意地一笑，似乎为自己兄长名动天下而骄傲：

    “我就知道，连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知道我哥哥的名号。我哥哥是昆仑第一高手，人们都叫他——

    “三思道人！”

    百里临江从梦中醒来，头痛欲裂。他想，一定是因为喝多了桃花酒。

    说起来也奇怪，自己平素也不怎么饮酒，百里冰这小丫头怎么好端端的，劝自己喝了那么多桃花酒？百里临江这才想起来，自己还睡在温别庄下榻的客栈里，心道不好，就要挣扎起身，却见那妖人正站在窗前，轻轻擦拭着袖子，仿佛刚刚从外面回来。

    大晚上的，这家伙又到哪里去了？

    那妖人慢慢转过身，朝百里临江微微一笑。月光照在那人脸上，百里临江只觉得心中猛地跳动一下，动弹不得。

    那人走到床边，轻轻抚摸百里临江额头，用旁人听不见的低音耳语：

    “醒了？看来是醉得不轻。”

    那人低下头，将微凉的嘴唇轻轻压在百里临江额头上。百里临江只觉得一股欲火从小腹腾地涌了上来，脑子里顿时翻江倒海。他搂住那人的脖子，令那人低下头来与自己亲嘴。那人一边亲一边轻轻笑：

    “冰儿睡了。”

    这四个字在百里临江脊背上激起了轻微的颤栗。他将那人轻轻推开，走到百里冰的床边，看着小丫头皱着眉头说梦话的睡颜，替她将踢开的被子拢好。那人像猫儿一样不发出声响地走过来，轻轻伸手搂住百里临江的腰，在他耳边低语：

    “冰儿睡了。”

    百里临江头皮发麻，脊椎骨却快活得像要自己跳起来。他当然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那妖人在发出什么样的邀请。百里临江心想，正确的做法是就当今晚没有来过，立刻从这里走出去。

    他转过身，看着那人一对又黑又亮的眼睛。那妖人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嘴唇，轻轻耳语：

    “别在这里吵醒冰儿。本座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那妖人与百里临江十指交扣，与他从窗中轻轻巧巧穿出，在城中屋檐上轻轻几个起落，往城东而去。

    百里临江此时功力大进，愈发体察出身边那人举手投足飘逸如仙，不由得暗暗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修炼到这种功力就好了。却见那人引着他一路来到云梦山庄。百里临江想起昨夜被院墙所阻一事，正要开口，却听那人道：

    “你可见云梦山庄周边树木，乃是依先天八卦之象而布置吗？”

    百里临江恍然大悟，原来机关并非在院墙之上，而是建造山庄之人利用了八卦布形的原理，因此能故布疑障。他早已将先天八卦背得烂熟，便略一思索：

    “东南为巽木之位——此阵依托树木而建，则必以金破之——西方为兑金之位，必有破阵之处。”

    那妖人点点头，微微一笑，唇边似有赞许之意。百里临江心中微微一荡，不由得握住那人的手腕——若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般博闻强识慧眼如炬——彼时再与这人并肩而立，不知是什么样的感觉？

    二人来到院墙西方，却听“吱呀”一声开了一扇小门，一个巡逻的家丁提着灯笼出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将灯笼放到一边，站在墙下开始解手——百里临江摇摇头十分好笑，知八卦阵此时气势最弱，便与温别庄一前一后，翻身越过了院墙。

    那妖人却似早就打探好了方向，引着百里临江一路往北，来到山庄后部的山脚下。

    百里临江沿着两侧种满鲜花和藤蔓的甬道一直走，忽地眼前一亮，见四周景象与山庄中的建筑截然不同。却原来山脚下有一处露天温泉，云梦山庄建立时，便将此处温泉与其他建筑隔离开，令寻常仆役和访客不得入内。这温泉有七八处泉坑，每个泉坑相隔数丈，之间以巨石和细竹为遮挡，野趣盎然，又十分整洁得宜，且每个泉坑边上都放置了时鲜瓜果、酒水和干净布巾，仿佛随时准备山庄的主人前来享用。

    百里临江啧啧称叹，心想小财神果然富可敌国，这等奢华的温泉，只怕皇帝老儿也难以时时享受。却听水声哗哗作响，他吃了一惊，猛然回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口干舌燥。

    那人早已褪去衣袍，赤裸修长的玉腿缓缓踏入温泉水中，似笑非笑的柔媚双眸朝百里临江看过来，朱唇亦嗔亦喜，令青年心脏狂跳：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不脱了衣服，过来陪本座喝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