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课后的糖果

    教室的前门虚掩着，上面被放了一盆泡过脏拖布的污水，只要谁从外面轻轻一推，水盆就会从天而降，将这个倒霉鬼浇成可笑的落汤鸡。

    有人从外面匆匆跑进来，嘴里说着“他过来了”，赶紧锁上班级的后门。

    几个学生坐在桌子上，等着看好戏。那个家伙成天话也不说，闷声闷气的，真是看了就烦，捉弄一下挺有意思。

    甄楚抱着几本书在走廊里走，班上那些人喊声太大，他隔很远就听见了。无非是小儿科的恶作剧，以作弄别人为乐的白痴把戏。

    经过后门的时候，他试着推了一下，果不其然是锁着的，这就说明前门一定有问题。鉴于今天是扫除日，那虚掩着的门上等着他的多半是脏水。

    也可能是脏拖布什么的，比如上一次。

    甄楚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踌躇着。走进去的话，被淋一身水问题倒不大，可是手里这几本刚借来的书会被弄脏，还书时候会有点麻烦；可如果不进教室，班上那些人可能又会想出其他招数找他麻烦，撕他课本什么的，那不如只是被淋水了。

    他们总要捉弄他几把，此路不通就换一条，这次没得手就等下次。正在他想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高二（11）班……已经打过上课铃了，你不进教室吗？”

    甄楚还没看清说话人的脸，对方已经从他身边走过，抬手就要推教室的门。这个人个子很高，手里拿了几本书，背影看上去颇年轻。

    “等一下！”甄楚猝不及防地喊出来。

    但已经晚了。

    哗啦——水盆落地和液体溅洒的声音。

    他赶紧走过去。污脏的水流在教室素净的地砖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个人好端端地站在门口，并没有成为这场恶作剧无辜的牺牲者，然而他的裤子仍然不免被脏水泼溅。

    教室内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意外。

    “对……对不起……”甄楚嗫嚅着，不敢抬头，“对不起……”

    他声音实在太小了，或许这个人根本没听见，或许这句道歉只是他在心里说的。年轻人完全没理睬他，环视四周的同学，最后走上了讲台。

    “请值日生同学把这里收拾一下吧。你们吴老师请了假，这一周的英语课都是我来代。”又补充一句，“我姓聂。”

    干脆利落，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于是所有人各就各位，没有一个人在意甄楚。

    代课老师声音好听，英语发音更好听，讲起课本的知识也深入浅出。甄楚把头埋进课本里，不敢去看讲台上的人，耳朵却竖得尖尖的，聂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放过。甄楚喜欢英语课，也喜欢之前那个讲话温柔的女老师，突然换人，他本以为自己会不适应，没想到……还不错。

    下课铃打响，有几个大胆的女孩冲过去围住老师。同学们的议论也陆陆续续传进甄楚的耳朵。

    “好年轻啊这个老师，像大学生。”

    “我知道他，之前教我弟他们年级的，好像A大还是哪的？才毕业就来我们学校了，说他上课很有意思，他们都挺喜欢他。”

    “是因为上课有意思才喜欢还是因为长得好看啊？”

    话题渐渐走偏，几个人笑成一团。

    议论左耳进右耳出，甄楚心里其实没太在意，一位老师好不好看和自己关系不大，他眼下只想好好毕业，希望无聊的同学们别总拿他找乐子。

    班上以卢骥为首的一小撮人，总是喜欢乱耍别人，还自认为很有趣。他们也不过是最近才盯上甄楚的，保不准过两天又会换成别人，甄楚只希望他们这种热乎劲快点过去。

    想着想着，甄楚打算去趟洗手间，经过讲台时，身体不小心和谁撞了一下。他赶紧道歉，看见一个黑色的衣袖，突然紧张起来。

    “是你啊，”聂老师声音和煦，“麻烦你了，帮我接点热水拿到办公室。”

    一个款式简洁的水杯递来，甄楚伸手接过。

    “哎，我忘了，你不知道我的办公桌在哪里，”老师忽然想起来似的，笑了出来，“在门口稍等我一下，咱们一起走。”

    “咱们”是个很好的词。甄楚喜欢。于是他认认真真捧着那个水杯，用余光远远地瞄老师。

    围着他的女生都散开了，聂老师在整理讲台上的东西。窗外的日光为他勾勒出一层淡色光晕，脸就笼在阴影中了。但身上穿的黑衬衫衬得他身形颀长，别有种沉静从容气质。见他要走过来，甄楚不敢再偷瞧，老老实实在门口等人。

    “怎么弄得像我罚你站一样，”老师走过来，声音愉悦。“过来吧，你们班同学还挺好学的。”

    甄楚跟在老师旁边走，视线向下看见了他的裤脚，心中突然翻涌起愧疚的感觉。走到热水间，他拐进去替聂老师接水，听着热水咕噜噜流进水杯的声音，忽然下定了决心。

    “说起来，上课之前你是不是说让我等一下推门，你知道他们放了那盆水？”甄楚还没开口，老师却先说话了。

    “聂，聂老师……”他也正要说这个！甄楚握紧水杯，逼迫自己抬起头看老师的脸——果然是非常好看的长相——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你在说什么？”老师大惑不解。

    甄楚在心里骂自己蠢，乱开口，莽撞，笨嘴笨舌，一时间紧张得不知所措。果然被人当成傻子了。

    “那个，水本来是……如果我，如果我先进教室了……水就不会弄脏老师的衣服……对不起。”

    没有回答。

    完了。这是甄楚唯一的念头，这么说话，听起来简直像装模作样的告状。可有谁会去信他呢？他第一次模模糊糊想给谁留个好点的印象，却用这种冒失的方式说出来，对方还是一个认识不到一小时的人——连认识也算不上，他们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期望老师说点什么，什么都行，只要是个回应。但他什么也没等来。

    “我办公桌在这边。”轻飘飘的，与他的道歉毫不相干的一句话，显得甄楚所有的紧张和心理斗争都像个无人在意的笑话。

    本年级的英语办公室很大，老师们彼此聊着天，聂老师的办公桌在最里面，靠窗，却不能算是一个好地方。

    因为离暖气近，那里空间大些，却被堆满了卷子以及其他杂物。甄楚察觉到，聂老师是这间办公室里最年轻的人。

    “如果是冬天，暖气一开，裤子很快就能烘干，可惜现在不开暖气。”

    听他状似无意地提起，甄楚快被愧疚感淹没了。

    坐在椅子上，聂老师又说，“你叫什么？”

    “甄楚。”他稍微抬起脸，老师看过来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又似乎没有。

    甄楚莫名其妙不敢和他对视了，于是视线下移，去看那两片形状美好的淡色嘴唇，嘴唇忽然微微翘起——他在对自己笑。“回去吧，又快上课了。”

    甄楚转身就要离开，才没走几步，又被喊住名字。

    “这个给你，”老师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下，把什么放在了他手心。“谢谢你帮我这一趟。”

    一块小小的糖果，绿色包装纸上画着一个切开的梨子。

    “没事了，走吧。”

    也不说到底是什么，只是一句没事了，似乎包含了所有可能性，又什么都没有。拿了瓶水，至于这么认真的感谢吗？甄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觉得口干舌燥的，连再见也忘了说。经过门口时候，他瞥了一眼墙上贴的排课表，在心里记下这个人的名字。

    聂雨河。

    刚一出办公室的门，甄楚就扯开糖纸，久旱渴雨般将那块小小的东西含进口中，像含住一个滚烫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