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耽美小说 - 鬼面在线阅读 - 6 他从不是单月笙的唯一

6 他从不是单月笙的唯一

    向湮一边往回跑,脑海里一边涌上许多猜测。

    岳云龙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应该是负责港口那一块儿和帝国的生意,怎么会管那么宽,跑到这么个偏远渔村来?莫非是他死后,黑月会又拓展了势力,这块儿恰好被规划到他的管辖之下?不,不对。张家一直和制药局有生意往来,他依稀记得是有人管这一块儿的。难道是会里权利动荡……

    向湮猛地摇头,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和向湮这条散养的烈犬不同,印象里岳云龙总是三步不离那个人,现在他在这里,也就说明……

    他的脚步蓦然一顿,双脚就像被人用钉子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牙齿都在咔哒打颤,瞳孔猛地收缩,喉咙一抽,发出气球被扎破漏气似的声音。

    炎炎夏日中,男子穿着一身便携西装,外套挂在身后随从的臂弯里。他一头微卷的黑长发被撩起,露出白皙的脖颈,上面似乎是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将衣领打湿,透出微薄的肉色。银丝镜框架在高挺秀气的鼻梁上,侧着脸看不大清他的表情。

    向湮大气不敢喘,而男人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转过头来,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便完全展露出来。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桃花瓣似的嘴唇水润,说是租界人气最旺的戏子都有人信,任谁会想到这居然是黑道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单月笙呢。

    然而向湮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兴致,他像是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浸泡在冷汗之中。心砰砰狂跳,不亚于犯了心疾。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看到单月笙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向他迈出一步。向湮下意识后退,退了半步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装出一副没有察觉的模样,希望单月笙不再给他任何注意力。

    然而单月笙永远都不会如他所愿地行动。他抛下身后的几个随从,径直走了过来。单月笙比他高一些,居高临下地扫视他全身。一股熟悉的威亚混着清雅的檀香味将他包裹,向湮的腿都软了,几乎习惯性地想跪在他脚边。而单月笙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两指点在他的下巴上,用那双无数次在梦中与他纠缠的手捏住他的脸,左右摆弄,仔细端详着,像是要把他的脸都给看穿似的。

    他的手毫不客气地在向湮面上搓了搓:“真像啊……”

    向湮知道他在说什么,这具身体本就和他生前有几分相似。现在他鸠占鹊巢,更说多了些气质上的相近。不让单月笙瞧出些猫腻,起了疑心才是怪事。

    他吞咽着口水,装出一副胆怯的模样:“你、你是……”

    单月笙的手一滞,手顺着他脸颊的轮廓向上,最终摸到了眉梢上。他的手指很凉,摩挲的时候让向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用指尖轻轻揉了揉棱角分明的眉梢,声音低沉,似乎有些说不出的情感混杂其中:“没有了……”说完这句话,他撇下向湮,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直到那几个随从也跟着单月笙消失在视野外,向湮还站在原地,双腿发抖,他差点跪在地上,捂住胸口剧烈地粗喘了起来。

    单月笙在找他吗?怎么可能,他巴不得向湮死了,怎么会找他?

    但如果不是在找他,为什么要对这张有些相似的脸起反应?又为什么要让他看到单月笙没在他脸上摸到那条应有的伤疤时,眼里的那丝失落?

    这样的单月笙太陌生了,他还是那么高高在上,还是那么深不可测——可是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可怜。

    这种想法只停留了一瞬,他自嘲地想:死了,怎么连单月笙是什么人都忘了?

    印象中单月笙曾养过一只乌鸦。那乌鸦的翅膀受伤,被向湮捡了回去。那会儿他还年轻,不懂得遮掩,被管事的发现了正要去领罚时让单月笙瞧见了。单月笙心血来潮,不仅免了他的罚,还找来人给乌鸦疗伤。这鸟聪明得很,知道向湮没用,老黏着单月笙寸步不离。

    向湮每每看见乌鸦蹲在单月笙肩头,从他手上吃饵食,对自己手里的东西却嗤之以鼻时,都会暗骂这白眼乌鸦没良心。但在乌鸦惹了单月笙不快时替他说两句好话。所幸单月笙似乎是很喜欢这只鸟,从不会像罚向湮那样惩罚它。

    几年后,向湮表露疑惑。他记得单月笙笑着捏他的脸:“你和其他的小宠物可不一样,它们随时可以替代,爱怎么闹就闹吧。你是唯一的,当然要调教得严一些。”他的手在向湮身上游走,时不时掐一把,“再说,我可是在疼你。”

    那时向湮简直感激涕零,一时忘了自己正在挨罚,本不该直视单月笙,就渴求地望了过去。结果当然是被单月笙踩在脚下,狠狠又抽了一顿鞭子。

    他带着一身鞭伤,走路都擦着衣服火辣辣的疼。可他只觉得这伤都是功勋,是单月笙对他的与众不同。再看那臭乌鸦也不再有小情绪,反倒是趾高气昂起来。即使乌鸦坐在单月笙肩头,他心底虽然仍有些醋意翻涌,更多的却是对乌鸦那自不量力劲儿的嘲笑。

    后来他看着单月笙杀了那只乌鸦。在他听戏时,那乌鸦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大叫了一声,便被他轻易扭断了脖子。黑色的羽毛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不再动弹。他冲向湮勾勾手指,向湮便机械性地走到他身边,乖顺地跪在他膝间,将脑袋靠在他腿上。

    单月笙摸着他的脑袋,手指插进茂密的短茬里:“还是你好,安静。”

    记忆忽地回闪,他跪在地上,手里的枪抵在下颚。在单月笙的注视下,他扣下扳机。

    向湮忽然就明白了单月笙的意思:闹吧,杀了就好。要调教,是因为教好了,可以让我看着顺眼些。

    他和那只乌鸦的区别不过是乌鸦是单月笙亲自动手杀的,而他在选择了自杀。十七年来,从初遇到死亡,他从来都不是单月笙的“唯一”,那么多的亲吻和抚摸都是假象。到头来,他也只不过是和那只乌鸦相同,可有可无的小宠物罢了。

    不过也好,他已经离开了。也好。

    向湮手抵着胸口,深呼吸了好几下。将先前那种可笑的想法忘却,心跳也终于恢复平稳的频率,但眉毛上仍残留着那冰冷温软的触感。

    回到大夫那儿,夜已经深了,王小二和林春华早就睡下,只有王敬还心惊胆战地点了盏煤油灯,等他的消息。向湮把信交给王敬后便不再管他,而是去书房寻找大夫。

    陈大夫已经五十有七,无妻无儿,只要有书看,金银财宝也好、左搂右抱也好,统统没有一丁点儿吸引力。他正趴在桌前津津有味地研究书籍,当向湮推门进去后,有些不悦地皱眉:“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向湮开门见山地拿出那只破碎的药瓶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原先他不求医,是怕这具身体的主人原本就在这一带居住,万一就医被人认出来,不方便糊弄过去。但今天先是岳云龙,后是单月笙,冒险再去一趟制药局求药只会增加他暴露风险的可能性。思来想去,这大夫看上去并不认得自己,医术也不差,便打算碰碰运气。

    陈大夫戴上厚镜片,详查了一番,摇了摇头:“这药是你在吃?”

    向湮不置可否,陈大夫便自己否认了:“算了,你要是自己在吃,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药。”

    向湮说:“我之前是王小二从海边救回来的。”

    陈大夫不以为然:“我知道啊,那小子早跟我说了好多遍了,说你失忆……哦对,你是不记得自己得了什么病吧?”说着他伸出手,点了点桌子,“手拿来,我给你看看。”

    “多谢。”向湮伸手。

    “谢什么,又不是不收你钱。”陈大夫搭着他的脉搏,捏了会儿后脸色骤然沉重下来,“你自己身体怎么样你没感觉么?”

    “我的病很严重吗?”向湮皱眉,下意识将手贴在胸前,却只感受到沉稳的心跳,一下下隔着宽厚的胸膛传至手心里。

    陈大夫起身,拄着拐杖的手颤颤巍巍,从破旧的柜子里挑挑拣拣选出几把草药放进个布兜里扔在桌上。他骂骂咧咧地坐回来:“好的药我这人开不起,开了也是浪费。”

    向湮心一沉,就听他继续说:“都不知道你怎么活到现在的。心肺极其虚弱,一看就是老疾病了没好好治,拖了久了才成现在这样……不对,照理来说你这么年轻,没道理啊。”说着他眯起眼睛,“你以前该不会是干道上的,惹了什么人,给你下毒吧?”

    他说的也对,向湮摇头:“不记得了。”

    “算了。你可注意点身体吧,你要是个苹果,就是芯子都被虫给蛀空了,徒有其表!”他又在向湮手腕上搭了会儿,“你这脉象紊乱,简直像是已经死过一次。”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向湮摸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子沉默了下来。陈大夫并未注意,只自顾自地道:“这些药你开回去自己煎着喝下去,一天一次。不过最多帮你缓缓,治不了本,我这儿没能治你的药。”他突然想到什么,拿起那个药瓶看了看,“这是你之前吃的药吧?”

    “应该是。”向湮答道。

    “那你直接去这药局问问不得了,我看不出来,人家抓药的总能看出来吧!”陈大夫说。

    向湮苦笑:“不太方便,王小二他救了我的命,我总得还了人情再走吧。”

    “什么人情,你那几个螺的钱,干不了几天活就还清了。”陈大夫哼了声,“那小子长得老实,根本是个人精!小不正经的……”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向湮追问,“我暂时还不想离开这里。”

    “命重要还是你那点想法重要?”陈大夫一拐杖敲在地上,“不想活了就把药还回来,除了你有的是人想活下去!”

    向湮无法,只得暂时答应下来,打算日后再想办法。

    暂时告辞,向湮回到屋里,只见王敬还在反复读那封信。王敬见他进来,立马“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上前就要去握他的手,被向湮不动声色地躲了过去。他倒也不尴尬,盯着有些红肿的眼眶,抹了把脸又开始道谢。情绪下去了,这才想起询问向湮刚才去找陈大夫做什么。

    “江南制药局?听着咋这么耳熟呢……”王敬挠了挠下巴,“对了,阿琳提过她在那儿买药,应当是有些关系的。要不你去问问?”

    向湮苦笑,张家有岳云龙在,单月笙说不定也在。他上赶着再去,岂不是找死。

    “我惹到张家太太了。”向湮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怎么混进张家宅院告诉王敬,只忽略了部分少儿不宜的部分。他耸了耸肩:“再进去,怕是要给张太太一个杀了我的理由。”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有些懊恼。他本是急切摆脱单月笙的阴影才打算同张太太发生点露水情缘的,不想不仅没能达到目的,反而还遇见了本尊。

    王敬跟被雷劈了似的:“她不是、张家老爷的大太太吗……怎么、怎么跟你……”

    “她也就是做了张三汉干的那些事儿,不值得一提。”向湮满不在乎。

    “哦、哦……”王敬显然还有些没缓过神,愣愣地不住点头。大约过了几十秒,他才恍然大悟:“对了,我之前在队里的时候,听他们说明天应该有什么大人物要来这附近。到时候张家老小应当都会去迎客。像阿琳这种小妾一般会留在宅子里,你到时候趁他们不在,再进去就不怕撞见张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