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耽美小说 - 鬼面在线阅读 - 10 重逢

10 重逢

    在成年前,单月笙外出时通常不用本名,而是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假名。

    “少爷——”向湮刚开口,就被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

    扎着一头高马尾的红衣少年眯起眼睛:“阿湮,你又叫错了。现在我可不是你的少爷。”

    “对不起。”向湮毕恭毕敬地垂下脑袋,膝盖一弯就要跪下。

    “又搞错了,回去一起罚你。”少年一把拉住向湮,说着残酷的话语,面上却是天真无邪的笑容,“现在先去进些货,一会儿有人来就不方便了。”没走出两步,他就有些疑惑地停住脚步,左右张望。

    “恕属下直言,一般人管这个叫做‘趁没人排队时早些去买奶糖’。”向湮被少年拉着往人群里扎,一个借力反拉着少年换了个方向。穿过人群,一股浓郁的奶味从复杂的气味中脱颖而出,挂着白色招牌的奶糖店门口人山人海。

    “啊,是这样吗?”少年站在他身侧,抬着头望着那张招牌,巧笑嫣然:“上次来时,招牌还是红色的。”少年偏过头,扑扇着那对纤长卷翘的睫毛,黑曜石般的眼仁闪闪发亮地盯着向湮。周围的人多穿着些朴素的灰黑布衫,唯独少年身上红绸金边,一头黑发用上好的丝绸挽起,连鞋都是洁白的。

    向湮微微侧过眼神,带着少年挤入人群:“少爷,这里的奶糖有很多口味,属下……唔。”

    一记爆栗弹在额头,向湮吃痛地退了半步。少年不耐烦地拉开他的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挥我做什么了?你现在的工作就是陪着我买奶糖,然后吃掉。”他扔给小贩几张银票,随手抓了一把奶糖,拆了一颗塞进向湮嘴里,“吃掉,这是命令。”

    向湮手在身侧又空握了握,听话地闭上了嘴,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就在最终化开。在这之前他只偷偷尝过几次糖味儿,那些少得可怜的经验总是跟随着被发现后的疼痛。久而久之他便认为那点口舌之快比起被打断骨头的痛苦而言,实在是不值当。

    少年向他伸出手,向湮下意识缩紧了脖子,可下一秒落在脑袋上的不是疼痛,而是一只纤盈的玉手。少年揉了揉他一头乱毛,吃起了奶糖:“乖狗。”他比向湮矮上一些,这么做还有点吃力。向湮不做声地矮下身子,但少年只是摸了两下就收了手:“好吃吗?”

    “……好吃的,少爷。”向湮痴痴地盯着少年的脸,点了点头。嘴里的奶味随着奶糖化开,逐渐消散。他舔着后牙槽里粘着的残留,不禁开始想象少年那对花瓣似的嘴唇里含着的奶糖,是不是也和自己嘴里的这颗一样甜。

    “要我说多少次,我现在不是你的少爷!你这条傻狗。”少年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他一侧脸颊被奶糖塞得微微鼓起,嘴唇嘟着说话也有些含糊。他又拿了瓶橙汁抿了口,嘴唇沾了些果汁显得亮晶晶的:“接下来说错一次,回去挨十鞭子吧。你该叫我什么?……真好喝。”他把橙汁递给向湮,“你也尝尝。”

    “我知晓了。”向湮不敢再看,低下眼帘,玻璃瓶口透着光,就像一枚精致的指环。他的嘴唇贴在瓶口:“……邢月。”

    单月笙笑了起来,那双清澈的眼睛逐渐和面前青年深沉的双眸重合。

    “邢月先生,你怎么会来这里?”海燕嘴上这么说,却似乎对单月笙的到来并无惊讶。

    “夫人,几日不见,我甚是想念。”单月笙大步走上前,对海燕行了一礼。

    “你可太会说话了,真希望其他男人能像你一般懂得女人心。”海燕笑得花枝乱颤,又用扇子遮住半边脸颊,“要是知道你回来,我定涂上脂粉、换身旗袍,而不是现在这般臃肿的老色。”

    “怎么会?我看夫人即使不涂脂粉,也毫无瑕疵。穿着这身不做修饰,更显自然美了才是。”单月笙垂眸轻笑,他睫毛太长,几乎都能撞到眼睛镜片。他侧身给了向湮一个眼神,显而易见地顿了顿:“这位是?”

    “噢!这位是我的一个帮手。”海燕看出向湮并无心思搭话,随口扯道。

    向湮尽力将自己掩藏在阴影之中,不去看单月笙的脸。而单月笙什么时候顺过他的心意,仿佛看不出他的不情愿,一步跨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你好,我是邢月。”

    这下向湮再不愿,也不得不握住他的手小幅度晃了晃:“幸会,我是项洋。”握完手,他立刻就想把手抽回来。这种帝国人的行礼方式他一向不喜欢,太亲昵。可是手抽到一半,单月笙细白的手指骤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道,像是木拶一样夹住向湮的四指。

    “呃!”向湮疼得发出一声低吟。

    海燕也瞧出了不对劲,顿时冷汗直流:“项洋,你可是有什么事儿得罪邢月先生了?”

    向湮翻了个白眼,低声道:“邢先生,请问你这是作甚?”

    然而单月笙充耳不闻,只低头将向湮粗糙的大手拉到面前。五指关节粗壮,除却近期风吹日晒起了些皮和肉刺,整体上怎么看都不是一双渔民的手。他轻轻拂过向湮手上的掌纹,丝毫不顾向湮因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淡淡叹息:“你的手可真干净。”便松了力道。

    将手收回甩了甩,向湮冷笑一声:“怎么会,反倒是邢先生的手,细腻白净。”那是自然的,单月笙是什么人,有什么活儿会轮得到他来干呢?即使只是起个床都有人瞻前仰后地替他服务,以前是向湮,现在也会有张湮、李湮。

    单月笙眨了眨眼睛,笑着伸出右手:“你说笑了,我好歹也是道上的人。”他的虎口和食指关节上有两道明显的痕迹,一看就是用枪用久了结的老茧。

    可是怎么会?向湮不解,单月笙爱的分明是冷兵器,又是个左撇子,怎么会有这种痕迹?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单月笙就收回了手在手帕上擦了擦,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多大了?”

    “……二十五。”向湮没说谎,他享年二十五。

    单月笙侧目:“你也是?”

    “什么?”向湮不解地反问。

    “没什么。”单月笙又望进他眼睛里,“这么算来你比我还大一岁呢,我该叫你一声哥才对呢,项哥。”

    向湮浑身汗毛都要被他这声“项哥”叫得立起来了。他生前,单月笙要用一些说不出口的方式“奖励”他时,偶尔会这么叫他。现在不知道单月笙脑子里出了什么毛病,突然这么喊他。向湮摆摆手:“这声哥我可担不住,别了吧。”

    “项哥,在这儿遇到也是缘分。”单月笙点亮一支烟递给向湮,“不如去我那里度过一夜良宵?”

    他这话说得有些暧昧,向湮却无意接茬。他手挡了挡递过来的烟:“邢先生的心意我领了,可不巧我接下来已经约了友人,不能奉陪了。”

    “真是可惜。”单月笙偏过头摇了摇,就在向湮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时,他突然又笑起来,“这下你只能爽那位友人的约了。”他捏着烟的那只手绕开向湮拒绝的手,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嘴里。又自己叼着一根烟,凑上前去。两支烟头抵在一起,向湮下意识地吸了口气。火光忽亮,烟雾变得浓密刺鼻,却没了糖浆清甜的味道。

    单月笙退回半步,烟头忽明忽暗,吐出一口白烟:“嗯,味道不错。”也不知道是在说烟,还是在说其他的什么。他拍了拍手:“走吧。”

    向湮看了眼海燕,她已经扭过头去不看这里。他心知以单月笙的狠戾专治,自己这趟是不去不行了,只得跟上去。

    路边杂草丛生,脚步踏过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单月笙不打灯,向湮只能从烟头昏暗的火光里看到他小半张模糊的侧脸。那是多么美丽的脸庞,他却知道在那完美的皮囊下包裹了怎样一个阴狠的灵魂。他想了许多下场,这次他帮忙放火烧了要进给黑月会的货,就算单月笙能放过海燕,自己呢?海燕有她的娘家可以利用,他一个无权无势、毫无利用价值的穷光蛋,暴露之后会被怎么样呢?

    是跟青龙帮的啰啰那样砍了四肢送进马戏团?还是跟犯了错的小弟那样敲断手指沉进混凝土,扔进大海?

    向湮只觉得自己如步针毡,每一步脚底都火烧火燎。直到一杯热腾腾的酒被端到面前,他都没能回过神来。两人高的厅堂里红绸垂落,就跟大喜的厅房似的喜庆华丽。两人对面坐在一张圆桌边,精致的酒盏里盛满了晶莹剔透的酒液,散发着粮食发酵后的醇香。

    “怎么,项哥是不能喝酒?”单月笙撑着脸,懒洋洋地看着他。

    “不是……”向湮握紧了酒杯,这杯酒可能被下了毒、也可能是想把他灌醉后拖出去拷问。可是他别无选择,视死如归地仰头干了这杯酒。火辣的液体入喉,滚滚涌入胸腔,又从鼻子里喷出一股热气。

    他本是千杯不倒,可这身子没用,才一杯就觉得有些头晕。

    单月笙好笑地看着他:“看来是真的不胜酒量。”说着小口品了品透明的酒液,又帮向湮续上满满一杯酒,“我还没谢过项哥赏我这个面子,能陪我这孤家寡人喝上一杯。”

    向湮皱眉:“邢先生应当是说笑了,你这般……风华绝代之人,只消你一句话、一个眼神,又怎么会没有佳人愿意入你怀中。”

    单月笙没有否认,一杯酒入肚。向湮说出这话,反倒是一剑刺在自己胸口,疼得滴血。

    “要是看不入眼,又算哪门子的佳人?”单月笙嗤笑一声,又点了支烟叼在嘴里。

    向湮下意识张口。单月笙本不是烟瘾如此重的人,可今日光是他看到的就抽了两支,指不定平常得抽多少根呢。可话到嘴边,想想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于是又憋了回去。

    单月笙吞云吐雾,透过烟雾用眼神描绘着向湮的面孔。过了一会儿,他靠着椅背一条腿曲起踩在椅子上。一杯杯下去,烟味儿逐渐染上了浓郁的酒香。向湮坐立不安,见单月笙脸颊泛红,正打算告辞便听到他说:

    “我想你应该就是帮夫人……嗯,放火烧了这些大烟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