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借口

    从侧写模式解除之后，屋内的两人毫无犹豫，立即扑向对方。

    这份记忆里的消息太过可怕，突破了下位体最坏的设想。

    这两人的体能都很一般。下位体虽然比7号高半个头，但大病未愈，动作不够灵活。两人拉扯了一番，齐齐摔倒在地上。

    遥遥有悲怆的钟声传来。

    “那底下……那底下…水泥棺里，封锁的根本不是原型舒，而是……”

    【不要喊那个代号！】下位体用肘部按着对方的喉咙，剧烈的活动也磕破了关节。【也许……还会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那个意识体不会被物理毁灭！”7号也抓着它的后脑。那是脑机芯片植入的位置。“就算你现在能阻止主座唤醒他。如果你不在了呢？没有人能阻止那个东西降临！”

    下位体震了一下。人们常常会忘记，那个主人和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时间里。

    有些事情，可能永远不会有确定的结束。

    【也许，可以和他商量一下……】

    “商量炸毁原型舒的遗体，一滴骨灰都不留给他？”7号讽刺地说。“还是直接告诉他，这些年他一直被骗了，原型舒早就不在了，里面躺着他的死对头？说起来，反正都是超级智慧体，反正它的目标也是让人类意识信息化……”7号转了转眼珠，隐约有些喜色。

    ＊

    忧忧这些天心情甚好。

    迎面的风像一道看不见的轻纱。时间和季节好像又回到了他的感官。信步走着，也不太在意目的地。只要想起有人在房间的某个地方，他就觉得心里盘桓多年的空洞消失了。

    有时他觉得，就这样下去也不错，至少不必面对那些复杂的恩怨。

    去研究所接它之前，顺便路过了康复组询问近况。

    “它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够完全康复？”平日优雅丛容，其实早就心急。这些年他从未有如此需要忍耐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可以日常生活……”

    所有人都明白这位主人的“日常生活”是指什么。

    专家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一些迟疑。

    “抱歉，主座，我们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们斟酌着字词。“为了不影响您的兴致……建议您尽早更换下一个复制体。”

    长生者的脸色沉下来。“更换？你们在说什么。饮用圣血之后，它的身体一直好转。”

    “的确如此。”专家几乎不敢与这位主人对视。“圣血的原理，是最大限度激活活体细胞的复制和修复，因此只要不是濒死状态，都能让肌体回复……但是对于一般人类而言，这种复制是有上限的。”

    “这个上限就像刻在基因表达的一道锁，一旦超过那个定数，细胞的复制就开始紊乱且缓慢，引发各种病变，也就是生物意义的衰老和死亡。”另一个专家接过话头。“这道锁就像自然界赋予生命的大限，像神设定的休止符。您之所以可以例外，是因为舒先生用了不明手段，解除了您的界限，让您得以接近无限地更新再生。”

    他们满怀敬畏地叙述。

    “但是对于普通人，特别是人造的下位复制体而言……他们基因表达总数本就很有限。加速复制再生，对少爷而言就意味着……加速衰败。”

    “所以我们认为，它的肌体修复已经达到极限。不出半年，这幅身体就会彻底崩溃。”

    “我不想知道这些细节。”忧忧情绪上来，血色在眼眸中翻滚。“我也不在乎用什么手段。如果它现在的身体不能用，那就给它换一个新的！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们想吗？”

    “这……”这些研究员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过去主人对一个复制体的耐心从来超不过它们的寿命。这样执着于一个个体，他们困惑而棘手。“这就是第二个问题。这个复制体目前在系统里的评级是高危个体，总系统拒绝识别它，甚至建议要将它销毁。我们还没有找到能够绕开系统，将它的意识移植的办法。”

    “请您体谅，并尽快更换。”

    ＊

    下位体隐约感觉，那个变态人类赶来的时候心情有些不好。虽然他看起来一如既往。

    都怪这个鬼任务，强迫它一个闹钟学会察言观色。

    它抖了抖袖子，把皮肤擦破的伤口藏起来，乖乖站好。

    “我记得，我允许你们来这个地方，是实验室，不是擂台。”主人缓慢地说。“两个复制体聚在一起竟然真么有活力，真是令人欣慰。”

    被ai分开的少年和男孩并排站着，同时警惕着对方。现在他们的立场已经十分对立，并且都握着足以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把柄。

    面容相似的两个人沉默着。

    “怎么，你们还要互相包庇？”美青年横眉。“我还真不知道，你们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是、是他先动手的……”7号沉不住气。一个危险的念头正在成型。只要让主人放弃这个奇怪的复制体，然后去唤醒所谓的沉睡的“原型”，他见证超级智慧体的夙愿就能实现。

    至于世界信息化？那正合他意。

    少年偏过头，没有什么表情地瞪了他一眼。

    下位体当然也知道他的心思，冒险用复制体的特殊信道传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它脸色苍白，眼神却不放松。【警告你，这是我的底线，我不会让步的。】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敢告诉他真相？他同样会愤恨地毁灭一切的。”

    它思考了一秒。

    【如果你敢有什么小动作。】它抬起头，缓慢输出威胁。【别的不行，但我能让你永远见不到系统渊。敢试试吗。】

    7号脸色白了白。

    “哦，那你们倒是说说，它为什么要动手。”主人的语调已经变得不耐烦。

    “因、因为……”7号收回目光，咽了一口气。“因为，我发现了它私藏电池的地方。”

    这个借口找的很巧妙。

    没想到用系统渊来威胁，竟然奏效了。下位体暂时松了一口气。虽然现在好吃好喝，能源充足，但偷电屯电池这种事，它是忍不住的。

    想必这个风波，很快就能掩盖过去。

    “原来是这样。”那主人淡淡挑了下眉。“7号，你做得很好。”

    说完，他竟然不等下位体回答，就拂袖而去。

    【唉，你不是来接我回去的吗？】下位体有些困惑，急忙抓了拐杖，追着忧忧的背影走出去。

    忧忧身长腿长，几步走过拐角，长发和精美披风一闪就不见。累得下位体拖着新伤旧伤，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你走得好快。】它喊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回应。那主人似乎打定主意不在理会，长靴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等等我。】虽然它努力想要走快一点，拐杖磨红了掌心，仍然无济于事。【等……等……】

    剧烈的喘气，让肺部像火烧一样痛。但是它不能停下。忧忧似乎非常生气。如果不及时追上去，只会加剧他的怒火。

    终于它赶到门口，看到门外隐约的人影。

    【哥哥。】它终于放下心，小声呼唤。【我，我在这呢……】

    “少爷。”两个ai仆人对他鞠躬，推来它的轮椅。“主人吩咐我们，送您回去。”

    深红玫瑰在他手心，黯淡地收拢。

    ＊

    它想不通，私藏几个电池，为什么会引得忧忧震怒。

    回去之后，忧忧一反常态没有来找它。

    它独自待了一会儿，看着暗红的玫瑰，有些坐不住。换了一身ai仆人的制服，溜进书房。管家知道他们关系，睁一眼闭一眼。

    【我认错，是我不对。】它其实是很有脾气的电器。此刻对着正在翻看信函的主人，咬牙低头。

    “哦。”忧忧又翻过一页，没有看它。“哪里不对。”

    【我……不应该私藏电池？】它抓了抓头发。【但是我发誓，那些只是备用电池。我们电器都怕停电，这是没有办法的。】

    “‘你们’电器？”

    它有些困惑。【怎么？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信函啪地一声被甩在桌面上。

    “我现在很忙。”他摇铃。“管家，送少爷出去。”

    下位体被送出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变得怜悯和意料之中。

    被忧忧喜新厌旧，是每一个复制体的必然轨迹。当然像它这样没多久就惹得忧忧不加掩饰地生气，肯定也是倒数。

    【我做得……很差吗。】它独自在走廊里移动，也不知道去哪里。睡房其实是忧忧的卧房。过去的据点里有小九，它不能冒险暴露。31号被软禁，更禁止与它见面。阿陆最近一直没有音信。这片偌大的庄园，无数豪华的房间，其实并没有真正属于它的地方。

    这个广阔的世界，其实并没有真正属于它的位置。

    那种被珍视的感觉忽然成了一场错觉，像在阳光下散去的山雾。那些远看的美丽风景，其实是一个个不可靠近的深渊，只会让人粉身碎骨。

    可笑它总想给31号打气。但“位置”这种东西，并不是人努力就能得到。

    31号或许早就看懂了，才故作糊涂。

    它躲在楼梯拐角，这样可以避开大部分取景器，然后咬着衣领擦了擦眼泪。

    【不行，还不能在这里放弃。】它并没有很多泪水。从它眼里流出去的好像是不该有的情绪。【很多人……付出了很多，很多……我还不能放弃。我不能……在这里放弃。】

    胸口一阵突然的绞痛，它轻轻地咳嗽了起来，开始清理刚才纠斗弄出的伤口。

    橙黄的阳光越过上方的螺旋楼梯，一节一节，但没有落在它身上。

    傍晚，忧忧追过来的时候，少年蜷缩在角落，已经睡着了。

    灰尘落在已经有些褶皱的侍应生制服上。它的确越来越消瘦。抱着肩膀，也只是小小的一团。

    孤零零的一团。

    或许是因为有人靠近，它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一下。【等等……等等我……】少年轻轻地在梦中请求。

    忧忧停在几步之外。这世上最强的单体人类，竟有些怯于靠近。

    【是我……不好。】轻轻几声咳嗽。【不要……不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