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孤城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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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 卿言自入狱以来,紧绷的神经就几乎没有放松过,甚至草木皆兵到近乎让自己意志崩溃的地步。可真到了要再次面对王贇才,真正到了改变人生节点的那一天,她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就连乔可飒的胡言乱语在她听来都变得无比有意思。 “我最近意识到一件事。”乔可飒这么说道:“你们三个人现在算是命运共同体了吧?完全是利益绑定了吧?这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吗?” 人缺心眼到一定极致,反而会羡慕那些烦恼缠身的人,乔可飒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确实。”卿言甚至还有闲情逸致接她的茬。她没有告诉她的狱友团明天她要面对那位幕后黑手的事,毕竟在向惠芳面前把王贇才的事情掩藏得越深,她被灭口的可能性就越小。 “没有关系才比较好吧。”向惠芳也说:“不然你跟我女儿换换,把我女儿送回阿根廷去避难,你跟我们一起同生共死如何?”她以玩笑的口吻说出这番话,但她也只不过是为了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卿言给了她保证,可卿言现在还在监狱里。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办法避开遣返啊。” 这人不是认真的吧。邵雪飞仔细端详乔可飒的神情,惊诧的发现她好像确实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她算是发现了,这世界上除了她、卿言、向惠芳这种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之外,还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那就是乔可飒这样的乐子人。这种人往往会存在两种极端的生存情况,要么就是把自己作死的特别快,要么就是怎么得瑟都不会死。邵雪飞深切怀疑乔可飒是后者。 她从最开始就觉得这人贼莫名其妙,监狱里但凡丢块石头溅出点水花,乔可飒都要趴在旁边看几眼,纯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她想起自己之前跟卿言打架,好像就是这个人在旁边给卿言提文秀珊的名字来着。 “人能活成乔可飒这样,也是一绝。”邵雪飞说,卿言在旁边听见了,还乐了几声。 这位姐就更奇了。邵雪飞心想,前几天还病中不忘正事似的,天天跟何监狱长头脑风暴,回来蔫的跟霜打小白菜似的,这两天却突然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浑身散发出一种没心没肺的慵懒气场。 债多了不愁,说的就是卿言现在的这种状况。她急什么?王贇才比她还急。她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可王贇才没有,所以至少在心态上,是她这边更胜一筹。 她安抚好了那只属于她的恶犬,让她收起獠牙乖乖恢复小狗的模样,不是吗?王贇才怎么会有在自己的王城中拿着手枪要一命换一命的何梦露难对付? 王贇才不会有何梦露为姐报仇的深切觉悟,他不会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只为了办成某件事。他只有在保证自己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会出手,其它的时候他宁愿斩断已经伸进城市深处的根脉,也要把一切威胁到自己的东西隔断在安全区之外。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选择端掉很多李富强建立起来的势力,这就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贪图那些明明可以隐秘承接到自己手里的钱财或权力。 他怕死,他怕死怕得不得了。更要命的是,他害怕自己不再是天城的太阳。 只不过,他怕的东西,卿言不怕。她早就背负过黑警杀人犯的骂名,不介意再多背几条走狗爪牙。她更不怕死,她只是真的很想活下去,就像她高中的时候真的很想跟何梦露手牵手去看一场电影。如果她没有达成心愿,那仅仅是一种遗憾,可这并不代表她会惧怕自己的想法落空。 让王贇才强大的东西,也正是王贇才真正的弱点。他不会让自己被抓住把柄,所以他会更迫切的去清除一切可能成为把柄的存在,而这也是他最有可能失去从容的时刻。 现在,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了。 所以卿言破天荒的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晨点名后,卿言被单独叫到小对谈室。何梦露并没有出面,大概是怕自己见到王贇才真人,会控制不住情绪。但卿言知道她正通过摄像头看着,恐怕眼睛都不敢眨,于是她对着摄像头笑了笑,然后做出让小狗忍耐的手势。 摄像头居然还在何梦露的操控下点了点头,那画面幽默到卿言也忍不住带上些笑意。 然后王贇才推门进来。 那一瞬间,房间里忽的涌入一股无形而厚重的气息,让卿言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卿言的从容在对上王贇才的双眼之时,也不由得动摇了几分。 冷静。 她劝告自己。要说的话都已经全部整理过了,现在她的思路非常清晰,情绪也很稳定,她计划好要做的事不会被王贇才的存在本身动摇——必须要让王赟才相信向惠芳手里什么都没有,而且必须让王赟才知道向惠芳活着比死了更有用。为此她要学会利用赵龙女,比王贇才利用的更彻底。要说王赟才还缺少什么,那就是在这座监狱的内线。假以时日,他总会找到合适的人,甚至他可以自己把人送进监狱里。可向惠芳,如果他不能把她收为己用,就必须要尽快把她拔除,为此他连早就看好的“潜力股”卿言都动用了。 而卿言要做的,就是把这两件事,合并成一件事。这样向惠芳就能活下来,这样卿言就能再度让王贇才对她本人产生兴趣,这样何梦露的监狱里被安插的眼线,就会是“卿言的人”。 成败在此一举,而卿言比起从前,更擅长模仿何傲君的方法谈判了,还得多谢文秀珊给的磨练。 王贇才坐定,与卿言依旧只隔着一臂的距离。他笑得很温和,任谁也不会看出这个人在收到何梦露的联络之前,还在等待卿言的死讯。 “小卿,”他开口说道,语气平稳得一如既往:“很久不见。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卿言也挤出一个勉强算自然的笑容,她不能仅仅因为王贇才和她假意寒暄就恶心到想吐:“托您的福,很健康。” “那太好了。”王贇才赶在卿言说正事之前,就用他那偏缓的语调,和缓的展现着他虚伪的宽厚:“既然你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我今天带来的消息大概算是双喜临门。” 等一下,绝不能被他掌握了对话的节奏,这样下去—— 卿言想要打断他,可王贇才那平静到近乎温吞的话语却全然容不得她插话。于是她只能干坐着,听王贇才说出那句足以让她崩溃的话—— “小卿,我找到你的母亲了。” 卿言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嗡鸣。眼前的景象糊成一团,往不同的方向打着旋转。扭曲的漩涡影响着她身体的一些感知,只有最后一丝理智强压着她的身体,令她一动不动。 可她煞白的脸色已经揭示了她的动摇,傻子都看得出,又何况王贇才。 他此刻所展露的从容,并不是卿言之前梳理思路、整理情绪之后所摆出来的姿态,而是真正的从容,就好像他是那个主动要求会面的人,而他仅仅只为了一个单纯的目的而来。 “我知道你会很激动,或者很难以接受。我可以给你时间。”他这样说道。 他可以等。 监控的另一端,何梦露几乎就要冲出门去。她已经听从卿言的话,将配枪交回,没有一发子弹丢失,记录也因此被修改的理所应当,所以监狱长杀人行为终止这件事原本已经无从查证。 何梦露感觉手指冰凉。她握紧了此刻办公室里唯一的凶器、一把美工刀。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可她看到自己的主人仅仅是愣神了几秒,就抬起头,与王贇才对视。 是了,何梦露想到,王贇才不可能知道的,卿言已经见过自己的母亲了。他现在才查到这一步,又或者说他现在才去查卿言的身世,又是想做什么呢? 她听见主人冷淡的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王贇才微微蹙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算是再好的警察,在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的时候,也会不免出现盲点,这就是所谓当局者迷。又或者说,孩童时期习以为常的存在很难在成年后意识到其违和感。小卿,你是个优秀的警察,但你也免不了俗。” 卿言硬扯出一个根本算不上是在笑的表情:“您大老远跑来教我做警察吗?” 他只是在动摇我,在挑衅我。卿言提醒自己道,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些垃圾话,不要受影响—— 何梦露还在看着。 她微微瞑眼吸气,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看不出动摇的神色:“不觉得教一个死刑犯做警察有点晚了吗?” 她表现的很好。王贇才在心里默默评判,冷静的非常快,恐怕现在已经在找机会将话题转回自己的计划上了。蹲了一次监狱,就成长了这么多,她的那个搭档还真不算白死。 “是我多话了。现在的年轻人管这叫什么……爹味?看来我这种中年人也要时不时反思自己总爱说教些什么的习惯。”王贇才说道,还摇了摇头,摆出一副拿强势的后辈没有办法的样子:“我是想说,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你明明是个弃婴,孤儿院却知道你姓卿呢?” 什么……意思。她姓卿当然是因为、因为…… 等一等。 卿言终于明白了王贇才话里的深意。孤儿院里的孩子有很多身世和她差不多,是没有父母认领的孤儿,但也有很多孩子是父母已经不在了,而亲戚又不想收养的。她常年与这样两种孤儿一起长大,而工作人员们却也对孤儿的来历问题避之不提,害怕这个问题摊开来谈,会让孩子彼此之间起分别心。 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姓氏是和出身挂钩的。 她所在的孤儿院里,有一大部分孩子是姓“党”的。她没有发觉那些姓党的孩子全部都是弃婴,孤儿院里的孩子连自己都自顾不暇,又怎么会去打听别人的事?更何况她从婴儿时期就是在那里被养大的,从不是一个闯入者,不会对这种环境产生任何的疑问。 可她却姓卿。她怎么会姓卿呢? 说起来,于雪晴的母亲是怎么通过卿采荷的名字查到卿言的呢?她从来没有想过去问,她粗暴的将一切提早发觉这点的机会断绝了,这才让她现在陷入如此一无所知的境地。 “她来过,是不是?” 卿言知道自己不能被王贇才引诱着说任何话,表露任何情绪。可她忍不住问,她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王贇才点头。他现在的神色、举止,甚至连心理活动都非常得体,没有半点扭曲的嘲弄。他知道卿言在这个话题上,永远都无法伪装成大人,任何一个认为自己不被母亲所爱的人都是这样。 所以他回答的很认真:“是。我向孤儿院的前任院长打听过了。他现在因为贪污,正关在天城的男子监狱里。你的母亲卿采荷、现在的名字叫宋新,她在你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之后不久,就造访了孤儿院,要把你带回去。她说你右边背上有一颗小红痣,她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工作人员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孩子,但她当时年龄太小了,并不能负起母亲的责任,就算带你回去是出自她自主意愿,她的监护人不同意也是不能给办理的。她纠缠了几次,也只能走了。那时候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就知道你母亲姓卿,所以给你上户口的时候让你随了母亲姓。” 她真的……真的来过吗?甚至卿采荷还想要带她回去,即使违背自己父母的意愿也想过要抚养她。所以这么多年来,卿采荷也会想念她,也会为此感到痛苦,也会像卿言每每被自己毁了生母的人生所折磨一般,在梦里一遍一遍的听到自己的孩子问自己“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这是真的吗?她可以相信吗?她的姓氏承载着的是母亲没有机会说出口的牵绊,是这样吗? 卿言强迫自己的脑子运转起来。王贇才是没有机会知道自己背上有红痣的,就算在所里或常去的健身房换衣服的时候,她都会身穿背心,谁都没机会看到她背上有颗痣。在监狱里她倒是裸过一回,可犯人也是有隐私的,浴室和厕所这种地方、甚至宿舍里面都不会装摄像头。当时在场的人就更没机会把她身上有颗痣这种微妙的情报通过什么办法传播出去,更何况在探监日之前,王贇才在这所监狱里根本调动不了什么像样的人。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背后有没有红痣,或许何梦露知道? 可如果卿言真的背后有一颗红痣,而王贇才却也知道的话,就只能是如他所说,从孤儿院的工作人员那里知道。然而工作人员是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的,除非这颗痣特别到让谁能凭借它辨认出一个婴儿。 王贇才也许没有完全说实话,但他告知的这段信息里面,红痣的这段为真的可能性很大。也就是说,卿采荷是真的来过。 已经丢弃的孩子,又为什么要找回来呢?抵不过良心的谴责吗?还是一种被母职绑架产生的责任感? 卿言还未陷入沉思,王贇才便打断了她的思绪:“已经丢弃的孩子,为什么又要找回来呢?我在见过那位院长之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我才去见了宋新。” 他继续说道:“她告诉我说,当年是她父亲做主,在她昏睡的时候把你丢弃的。她还告诉我,她家虽然在那之后就搬走了,可她成年之后就立刻拿着攒的钱买了车票回过天城,只不过那个时候孤儿院依旧不允许她带走你,甚至不愿意告诉她哪一个是你。” 那时的卿采荷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但现在的卿言知道。领养一个孩子所需要办理的手续很多,需要审核的条件也很多,那个时候信息并不像现在这样透明,很多希望能够领养小孩的中产中年夫妇都并没有条件去了解领养的全部流程,因此便催生了一种行业——领养中介。他们收取中介费用,帮想要领养的夫妇办理所有手续,并且凭借着“内部人士”的关系可以挑选孩子。一个健康的孩子便可以给这种中介带来一大笔钱,而这笔钱又怎么会被别人赚走? 那位前任院长就开了一家这样的中介机构,号称领养通过率高达九成以上。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敛财,如此便比人贩子来的钱还要更快更安稳,又怎么会把已经送到孤儿院的孩子往母亲的怀里送呢? 卿言早就察觉到领养中介的事,也早就知道自己姓卿,更是早就知道那位院长贪财的本性,可她从没把这些联系到一起想过。更让她羞于启齿的是,有一段时间,她居然会怀念孤儿院。 她以前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个鬼地方。她想着等到她到了十八岁,就终于可以离开,永远不再回来。可那时的她从没想过,十八岁仅仅是一个太稚嫩的年岁,而她一经离开,这世界上就连一张属于她的床也没有了。一无所有给她带来的强烈失衡居然让她一瞬间觉得,以前好歹还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 原来她大可以不过这种日子。 原来她不用从知道自己身世的那天起一直自厌到现在。 原来那天,她是可以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妈妈,你看,我当上警察了。” 卿言已经没有余力去对王贇才说什么。她知道这是他计划好的,他计划好拿着一切去击溃她,或者说驯化她。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要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 她知道这是她真正的软肋。何梦露可以自保,她聪明又有决心,与卿言只是情感上彼此需要,而不是少了谁就办不成事。而卿言对于母亲的渴望,则是完全无法抵抗住诱惑的。 说点什么。她对自己说,快说点什么让现状尽快改变的话—— 开口的是王贇才。 “她问我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我告诉她,你是一名很优秀的警察,正在执行机密的任务。” 诱惑。王贇才在上一次与卿言的交谈中,知道了权力和金钱不足以诱惑她。他终于找到了足够诱惑卿言的东西,终于将卿言从一腔孤勇之中硬生生扯出来,让她也有了像王贇才怕死一样的,不想打破的幻境。 她不能让宋新知道,那个被她抛弃的女儿现在成了杀人犯,没几年就会被枪决。 她不能让王贇才把这一切都归在宋新的头上,让宋新去承担这份罪恶感。她是最知道罪恶感是如何蚕食人的,看看她都如何回忆何傲君的死就清楚了。 所以关于向惠芳的事,她一句都没提,就这样对王贇才说:“我明白了。” 她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任务的事,完全交给我吧,你不用过问了。” 王贇才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着不可名状的笑意。 他像卿言伸出手:“卧底任务结束了,小卿,欢迎归队。” 一秒过后,卿言抬起手臂,手掌附在王贇才的手心。她只感觉有什么东西随着王贇才和她接触的那块皮肤钻了进来,正在缓慢的游向她的心脏。 但这握手只维持了一瞬。 卿言抽回手,对王贇才一字一句的说道:“何傲君不是黑警,那份你一直在找的'证据'也已经没有留存了。我想去见那个人的家属,就当问问情况。” 两人都对这句话的内涵信息心知肚明,若旁人听去大概会觉得他们真的在为任务的事情一直在联络。 王贇才眯起眼睛,没有立刻答应。 卿言又道:“我不会只有这么一个任务,所以这次就完全交给我吧。” 非常会讨价还价。王贇才评判道。很有胆量,如果没命活到下一次,就可惜了。 所以他对卿言说:“那就辛苦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