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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8 章 难题的答案(下)

    “什么居然有人和买活军作对”

    “吃了麒麟胆了这些人不想活”

    “我就说,昨日去山间趟林子,怎么瞧见了有人影,我还当是原来这里的汉客,心想着他不来管我们,我们也就不去管他,没想到,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恶毒和毒蛇一样”

    “什么佛寿,你糊涂了旧客出来了,怎么能不告诉大伙儿你当他们在这附近,对我们能有什么好”

    “就是啊,佛寿,以前他们人多势众的,我们打不过他们,那是没话说,现在他们就只有那么小猫两三只的,你还装着没看到,胆子太小了要把他们远远地赶走啊”

    “就是,就是族长快说几句话要我说,从今天起,看到汉客都要抓起来送到山脚下去”

    “抓起来给我们种田也行”

    “哈哈哈”

    欢快的笑声,略微冲淡了些寮子里紧张而又愤慨的情绪,不过,这个说法只能说是半开玩笑也有一半是有些真心实意在里面的,毕竟,这批徭輋人刚从大山深处迁徙出来没有多久,他们輋人偶尔也会把捕捉到的俘虏留下来,用来耕田、干重活。有些脑子还比较糊涂的輋人,虽然享受了买地政策的好处,平白地得到了一大片熟地,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还需要遵守买地的规矩,反而因为自己寮子的势力有所膨胀,因此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好了,都别胡说了”

    这会儿天色已晚,除了族长家里还要接待兵丁之外,其余吊脚楼里的人家,已经是吃过晚饭,准备休息了,也因此,听到了六慧的敲锣打鼓,他们便都热情地从家里跑了出来,这会儿族长家最大的吊脚楼前头,聚集了数十人,他们一边义愤填膺的讨伐着不知死活的汉客逃人,一边又热情地采摘着艾草,在吊脚楼前升起一堆火,用艾草助燃,还没有完全干透的艾草,散发出滚滚的浓烟,辛辣独特的味道把所有人都笼罩在里头。

    这样一来,一整晚就不必太防着蚊子叮咬了,毒虫毒蛇也会远远地走开这些輋人或许不擅长种地,但却绝对擅长在山中生活,毕竟,他们一直以来都在人迹罕至的山顶、半山腰,和主要在山脚下、山谷山坳里的汉客寨子不同,如果他们不熟悉山地的话,寮子的延续都会成为很大的问题。

    也是因此,对于汉客隐没山中,伏击买活军的计划,他们是格外愤怒的,除了对恩人的担忧之外,还有自己的权威被冒犯了的不悦诚然,輋人是因为打不过汉客,被迫收缩到山顶去的,但那不是因为輋客不如汉客勇敢善战,而是因为輋客的寮子,彼此距离很远,来往也是稀少,往往是各自为政,而汉客人多势众,还和其余寨子彼此联络有亲,每次发生摩擦,汉客振臂一呼就是几百个兄弟,輋客呢一整个寮子也就两三百人,老弱妇孺还要占一半那,再加上汉客的铁器多,他们当然比不过汉客啦。

    归根结底,还是农耕技术的问题,輋寮也不是不想聚居,但他们种田技术不好,一亩地能产个百斤稻子就不错了,人一多根本就养不起,只能分散居住,一个寮子占据一片山头,那么,彼此之间的联络注定是稀少的,这么千百年下来,也就形成了寮子各顾各的风气。

    而汉人呢,他们的种田技术好,就可以支撑许多人住在一起,在没有衙门的山中,人多势众这个词是有极大意义的,人多了,就不容易被欺负,可以反过来欺负别人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只要汉人抱团,总数量又比輋人多,那么他们在这片山头就是无敌的,輋人也只能慢慢地被赶到深山里去了。

    可若是零散的汉客,在山中遭遇呢哼,那结局可就不好说了,单对单,在山林里,輋客可以把汉客撵着跑他们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单独的汉人在山中行走,如果进入了輋寮的地盘,有被捕回去做奴隶的风险,当然,也有和汉客友好相处的輋寮,不过这终究是不好说的事情,所以也难怪客户在山中要住围屋,而且规矩又多又严格了,这要是不严格一点,少年郎在山里乱跑被捉走了,那是真的找不回来的

    如果说,那些汉客都还在围屋里住,輋寮是不敢下山的,但现在,既然绝大多数汉客都被迁走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要知道,因为輋人种田的技术不好,他们对于打猎可比汉客要重视得多了,一个好的輋人猎手,在山林间隐匿、赶路,都是如履平地、手到擒来,汉人那些客户,说是对本地山头熟悉,能有輋人熟悉吗

    “我们都知道,他们藏在哪儿”

    已经有些少年猎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他们中有不少人,会偷偷地到汉客的寨子边上来捕鸟“他们这里鸟比别处多,因为他们晒的谷子多”

    谷子多,来偷吃的鸟当然也多了,所以輋人对于这片山头是很熟悉的,而且,听说了流入山中的汉客还互相抱团之后,他们要比军需队一行人更紧张和重视军需队也就走个几趟,战事结束,或者转场之后,他们就不会再来了。但輋客可是要在这里长久的经营下去如果只是一两个流窜的汉客,那也就算了,他们不会在山中停留多久的,没吃没喝的,又不会打猎,能挨到什么时候逃走了,估计也就是翻个山,去投奔亲友,或者换个身份生活虽然这对大多数輋人来讲,难以想象其中是怎么操作的,但他们只要知道这些人不会久留就行了,至于说一个人来抢寮子,那属于找死,相信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他们寮子整体还是很安全。

    可若是一群人呢这可就不好说了,而且,按军需队的说法,他们还有铁器,这让輋寮的人晚上怎么能安心睡觉不说别的,如果在收获的时候,一群人拿着刀来抢收庄稼,那輋人怎么办所以輋人们比买活军的兵丁们还要更着急,而且很希望能得到官府的帮助,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用多,根本不敢指望买活军的兵丁们身先士卒,去扫山,去战斗,哪怕就只是给他们壮个胆,把周围的新輋寮都组织一下,也比西湖寨这边的族长单人出面要好。

    “这当然可以了,本来也是我们的工作。等我们一到前线,立刻就向长官报告,到时候看看,等这波播种过去,咱们再组织輋人兄弟们,上山探一探”

    军需官老马对于这个要求,自然是一口答应,他同时也再三叮嘱輋人们,一定要小心,不要去围屋居住,或者在围屋里久留,因为围屋是最危险的地方不但被炸塌了一角,其他地方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倒塌,而且,围屋也是汉客最容易潜伏,且最愿意回去的地方,因为他们很可能原来就住在围屋里,在里面留了一些财物没有带走。

    “我们播种完之后就立刻把它拆掉”

    族长立刻如此拍板决定了下来,周围的族人们也都热切的答应着,狗獾冷眼旁观,对于军需官的小手腕,他是完全心领神会的,并且也因此自我反省虽然道理都懂,但他本人是否能如此自然的在工作中运用出来

    大概是不行的吧,怎么说呢,实在是太自然了,完全是运用利益的冲突,还有心理上的老印象,信息的差异,占到了绝对的主动买地是希望輋寮把围屋完全拆毁的,因为拆屋实在很费事,而且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收益,他们并没有从山下动用民夫来这么做那要多花许多钱,而是希望輋寮自己来拆。

    但是,这个想法也要看如何执行了,当然,在交换上来说,輋寮可一点不吃亏,和他们在山里的土地相比,要好得多的熟地,好得多的地盘,好得多的种植技术,换来听从买地的吩咐,拆毁围屋,追捕逃亡汉客,这交易亏吗可以说是大赚。可他们都已经下来种地了,好处已经拿到手里,拆围屋什么的,又看不到新的好处,甚至还要因为拆除时的匆忙,损失一些他们本来可以拆得慢的话就有时间缓缓分割出来搬回自己家中得到的木料,完全是一种履约的付出行为

    狗獾对輋人不熟悉,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遵守信诺,但设身处地的想,刚是伤筋动骨的搬了一次家,立刻就要赶着播种,还要抽空去建自己住的吊脚楼,这就已经够累的了,这么忙的时候,还要再挤出时间来拆围屋,这是人能办到的事情吗

    绝大多数人必然不会赶着立刻拆掉的,就是族长也不好说什么,因为确实大家已经很累了,而一旦没有赶着拆掉,这件事很有可能就会拖延下来,就再也拆不掉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有不少輋人住到围屋相对完好的那半边去,到那时候,拆围屋还会招来他们的怨恨那

    别看只是简单的拆围屋而已,想要确保执行到位也真不容易,催着拆,睁只眼闭只眼不拆,都会有后患,催着拆,难免让輋人们感到汉人苛刻,不顾他们的死活,一味驱策。不拆呢不拆可是要出事的,围屋中剩下的东西,别的不说,木料是上好的,这就注定了輋人们会喜欢去围屋淘宝这可是炸毁了半边的危房若是出事了,算谁的会不会算给让他们迁徙的买活军这里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读小说阅读最新章节。

    若是没有被伏击这件事,狗獾还真不知道买地会如何处理这个窘境,可现在,这件事不再是个问题了,一个小小的军需官,因势利导,几句话就把輋人的心态完全转化过来了围屋要必须拆,赶快拆,否则自己的安全确实难以保证。而这种事一旦和安全挂钩,大家就立刻觉得,精力不是什么事了,只要播种完成了,有了时间,輋人汉子们就觉得自己根本不用歇息休息什么呀人死了大把时间睡觉,现在当然要分成两拨人,一拨人去清扫山林,一波人赶紧把围屋全拆了,将隐患全都消除

    而在如此急迫的心情支配下,他们也就压根不会觉得官府给的支持少了,既然是官府支持不支持都要做的事,那么,官府哪怕只是给予一点帮助,他们都会因此感激不已如此说来,曾经让狗獾觉得难以破解的游击战术,简直就不堪一击,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可笑了,无非就是一些跳梁小丑,还在找事情而已,只需要军需官等级的小军官三言两语,便可在地方州府的层次上化解根本就不值得递上六姐的案头

    虽然他们今晚得到的待遇很不错,吃到了肉,又有热水擦洗身体,红薯粉条的滋味也是辣爽筋道,在山林中算得上是美食了要说比城里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山里哪有郝嬢嬢绝赞美味辣椒酱就是今晚的汤粉,能有油味也是因为加了猪油炒菜,否则,清汤寡水,只有盐醋的味道那才是常态,就这都是因为买活军崛起之后,盐便宜了,醋的价格也被打下来,在这之前来的话,估计滋味还要更淡,也就是走了一天的路,实在是饥肠辘辘了,才会觉得好吃吧。

    所谓的山野美味,大概都是如此,狗獾在老家随着长辈去行猎时,也是吃过那种没滋没味的野餐的,说实话,这也就是给主人家面子吧,不然还不如吃伊府面配辣椒酱呢今晚輋寮招待他们尽心尽力,但绝不算吃亏的,因为军需官回送了他们一大袋大概是五十团伊府面,还有两瓶辣椒酱。

    伊府面在油里炸过,理所当然煮出来绝对比红薯粉条要香,也让族长啧啧称奇,感叹了一番,又宣布,这伊府面会在夏播结束后,大家把山林里的汉客揪出来送去官府之后,分给各户煮食,如此又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欢呼。

    看来,伊府面对輋寮来说,已经是很稀奇的好东西了真是一群穷困潦倒的乡巴佬

    实际上,狗獾也很清楚,哪怕是在建州牛录那里,伊府面这种纯粹油炸的食品,也不能算是差的东西。就是他自己,在买地吃到伊府面之后,也是惊为天人,到处打听这东西就是在买地也是今年才刚刚开始流行的一切都是因为买地拿下了南洋,有了棕榈油的出产,油一下就变得便宜了,油炸的东西价格才被打了下来。在此之前,油炸的东西,就算是建州的贵族,一年只怕也才能吃到一两次。

    买活军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怪輋人们一门心思地要和他们过呢这些山林中真正的主人,一旦肯为买活军下死力,什么游击战术啊,根本就是笑话

    但是,这样的破解办法,在建州是完全不适用的,这也就难怪狗獾有几分郁郁了,他来到买地之后,看到了许许多多让人太心动的好东西了,好的技术,好的科学,好的制度好得让人太心动了,但全都解决不了建州的问题。从他如今得到的信息来看,建州的前景简直是黯淡无光,想要保全性命,或许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抛弃已经得到的全部地盘,钻到老家的老林子里去也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是輋人这样的地头蛇,可以得到地头蛇一般被团结的待遇。否则,恐怕十有八九,落不着什么好会被六姐连根拔起,如汉客一般受到严厉的整治。

    父汗会采用这条路吗绝不会的,其实即便采用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小冰河时期要来了,老家原本就不太能活人,现在更是绝地,气候的变迁也促使建州必须南下求生而迁徙必定会带来极大的冲突,因为原本的土地也有主人狗獾似乎第一次具备了很高很远的视野,从极高的上方俯视着无垠的大地,看到了历史的必然与历史的无奈,他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了父汗的困境里,也一样看不到一条光亮的前路。

    这让他怎么能不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呢尤其是在今日,见识到了一个低级军官的政治素养、施政手段之后,狗獾更是寝食难安了,这种吏目素质的巨大差异,使得他更为绝望,即便身体已经十分疲倦了,精神上却始终无法获得宁静。眼看战友们一个个睡得鼾声四起,他又翻了个身,还是决定去上个茅房,再去洗把脸,索性就不再睡,熬一熬就到他值夜的时间了。

    这时候大概已经靠近十点,算是深夜了,整座寨子都已经睡得很深了,狗獾和值夜的老陈打了个招呼,在朦胧的星光中,顺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爬下了吊脚楼其实,晚上吊脚楼的楼梯往往是取掉收起来的,这样即便遇到敌袭,对方也很难攻上来,这也是山间輋人的小习俗了。

    也是今日这里住了兵丁,族长知道他们可能不愿意用吊脚楼里的厕所地板上挖个洞,排泄物直接落入一楼,如果是以前,就直接掉下去给猪吃了所以才没有撤掉梯子,当然,山里应该也没人敢来住兵的吊脚楼里搞事情就是了。

    而狗獾也很庆幸自己不用上那样的厕所,他爬下来去村里的公厕解决了一下,循着记忆,想去溪边取水来再洗个澡人没睡着,又是一身的汗,但才刚出了村子,就吓了一跳村子边的大石头上黑糊糊一个人影,见到他的出现也是一跳。

    “我是六慧,我是六慧”

    对方先说了几句土话,随后才换了生涩的官话,此时狗獾的匕首都握在手心里了,不过他也逐渐看清了对方的轮廓确实是今晚接待他们的小姑娘。

    “是你啊”他放松下来了,“你在这坐着干嘛呢你是怎么下来的”

    “爬下来的。”六慧也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远处的楼影,笑得露出了白牙,在黑夜中反出了一点额外的光。“其实,我们住的楼是可以爬的,小时候,我起得早,扛不动梯子,我就爬下来玩耍。”

    也是个皮丫头

    “你是在等人吗”是不是輋寮的男女婚前可以如此幽会

    “没有,我在看星星,等天亮。”

    六慧指了指天空,有些着急地为自己辩白着,“我是一个人我年纪还没到呢”

    她的话里有点儿警惕的味道,像是在警告狗獾,她也是懂得买地律法的。狗獾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不过,现在他不便再去溪边擦洗了,便准备过去洗把脸便回来。

    刚要拔脚往溪边走,六慧又问他,“你们明早走的时候,能带上人吗”

    狗獾听出了她话里的渴望,他犹豫了一下,在距离六慧较远处坐了下来。“啊你想跟着我们一块走”

    “我”但,六慧并没有立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虽然她深夜未眠的理由已经摆在明面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反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狗獾当然可以给出一个很简单的回答,或者干脆去洗漱归队,但是,或许是因为他和六慧年纪相近,或许是因为他也满腹的心事不知向谁吐露,或许是这个问题,击中了他心中反复酝酿的软肋与乡愁,他的呼吸都因此停顿了片刻,半晌后,他终究是沙哑着嗓子,缓缓地说出了最真诚的答案。

    “我从千山万水之外来,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在白山黑水之间,那是一处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御井烹香的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