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与杀猪刀 第1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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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的武官中不少都是初次进京面圣,被这庄严的殿宇压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樊长玉跟在唐培义身后,同贺敬元长子并列而行,因为心里装了太多沉重的事,这处处雕金砌玉的宏伟殿宇倒是没能引起她多大兴趣。 金銮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也站满了金吾卫,个个身形魁梧,但眼底多是眼高于顶的横气,而非沙场上历练下来的血煞之气。 进了大殿,樊长玉都没四下张望,都能感觉到整个殿内的金碧辉煌,文武大臣分列在大殿两侧,为朝见的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但为文官之首的位置和武将之首的位置都是空着的,谢征特意奏请了晚几日再回京,魏严则是称病多日未上朝了,樊长玉猜测那约莫是魏严和谢征的位置。 唐培义率着一众武将抱拳单膝点地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樊长玉也跟着一拜,她原本是在金銮殿上自爆是孟家后人,逼皇帝查魏严的,但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李家和魏严似乎都还留有后手,谢征又在布局什么,让她先按兵不动。 最上方那把巨大的漆金浮雕龙椅上,传来帝王悦然的嗓音:“平身——” 樊长玉就站在唐培义身后,起身一抬眼便瞧见了一身明黄龙袍坐在龙椅上的天子。 他瞧着比樊长玉想象中的帝王年轻得多,头戴冕旒(miǎn liu),笑着时整个人意外地显得很亲和,仿佛不过一少年人,不像一权御四海的九五之尊。 齐昇自然也看见了樊长玉,视线从她身上扫过时,哪怕依旧是笑着的,却如当初在崇州城外见的那宣旨太监那般,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齐昇指着他们对满朝文武笑道:“诸位爱卿且瞧瞧,这便是我大胤的脊梁之臣们了!” 大殿两侧的文武大臣们互递眼神,响起了一片极低的议论声,但谁都没有附和皇帝的话,文臣们面上尚还挂得住,武将中已不少人把不服摆在脸上了,只是碍于这是金銮殿,才没冒昧反驳皇帝的话。 主要还是“脊梁之臣”这顶高帽戴得,实在是不合适。 三公九卿尚能得此赞誉,此番随唐培义一起朝见的,官阶最小的,便是樊长玉这个五品骁骑都尉。 而能上朝面圣的,在京官中至少也得是五品身居要职的,才有个听政的位置,却无谏言的资格。地方官员,至少得四品以上才能面圣。 齐昇那句话,无疑是无形之中地,便替有功平叛的一众武将在朝堂上树了敌。 连樊长玉这初入官场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唐培义在听到皇帝那句夸赞时,额角的冷汗便已掉了下来,连忙抱拳道:“末将等愧不敢当,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何况此番在平叛之战中,居功甚伟的也是贺大人和武安侯。” 贺敬元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又已亡故,谢征的赫赫战功,满朝文武也没人敢不服。 唐培义把这两人抬出来领皇帝那句赞誉,才称得上名副其实。 齐昇面上笑意不减,仿佛方才说的那等捧杀之言并非有意为之:“贺爱卿和武安侯的确是大胤国之栋梁,北地严冬将至,武安侯上奏说要回锦州巡视一趟兵防再反京,大胤有武安侯,朕和诸位爱卿都可高枕无忧矣!” 这话一出来,文武百官都是附和称是。 齐昇又笑着道:“待谢爱卿进京,朕当赐其九锡(ci)。” 此言一出,大臣们互相张望,谁都不敢出言,整个朝堂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樊长玉垂首立在大殿之下,暗道莫非九锡是什么忌讳,不然百官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好在齐昇很快自己揭过了这个话题:“贺爱卿战死卢城,朕心甚痛,多日食不下咽,今追封其为敬国公,配享太庙,其子贺修筠可在?” 同樊长玉并列而站的贺修筠当即出列,抱拳俯首道:“微臣在。” 贺敬元身前是名儒将,他的长子也随了他那份儒性,虽会些拳脚功夫,但更精攻如儒学,贺敬元前往崇州那些时日,蓟州一切事物都是贺修筠打理,郑文常留下做其副手。 齐昇道:“你是两榜进士出身,跟你父亲在蓟州历练了多年,往后蓟州牧那个位置,由你来坐。” 贺修筠谢恩道:“微臣谢陛下隆恩,必不敢负陛下所望。” 齐昇让其退回原位,目光扫向唐培义时,不知是不是听当日去崇州宣旨的太监回去后说了什么,他面上虽还是在笑,却总让人感觉到一股恶意:“唐爱卿在平叛之战中深谋远虑,用人有度,特封平西大将军,赏金千两,绫罗百匹。” 唐培义也出列谢恩后,齐昇的目光便落到了樊长玉身上。 他道:“早就有所耳闻,我大胤朝自民间出了一位女将,出列让朕瞧瞧。” 樊长玉出列抱拳:“末将樊长玉,参见陛下。” 齐昇道:“抬起头来。” 这话让群臣又有了不小的骚动,樊长玉乃有军功在身的武将,齐昇这轻佻之言,却仿佛是在后宫选妃一般。 樊长玉眉头也不自觉锁起,目光坚毅抬首,面上无半点小女儿的羞怯之态,只有久经沙场的飒气。 齐昇唇角弯弯,赞道:“好一朵金戈牡丹!” 这话一出来,群臣的脸色愈发精彩了,连唐培义都替樊长玉捏了一把汗。 皇帝不称赞她的功绩,反而夸起她的容貌,这怎么听怎么奇怪,樊长玉也觉得哪哪儿都怪异。 尤其是她知道龙椅上的帝王,早就有过杀自己的心思,此刻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有如芒刺在背。 果然下一刻,就听齐昇道:“爱卿可有婚配?” 樊长玉整个人都恶寒了起来,抱拳的手不自觉收紧,心中升起一股被侮辱、被蔑视的怒意,她抿紧唇角,铿锵答道:“回陛下,末将已有夫婿。” 谢征当初入赘用的虽是假名,她在官府文牒中,却是真真切切有婚书记录在册的,这话算不得欺君。 齐昇似乎颇为失望,继续问:“你夫婿现在何处?” 樊长玉不卑不亢道:“年初征兵,我夫婿去了崇州,末将忧夫心切,寻夫路上意外从了军。平叛之战惨烈,我夫婿至今生死不明。” 征战时,军中少不得会有下落不明的兵卒,有的是当了逃兵,有的则是被千军万马踏成了肉泥,难辩出身份,还有意外死在野外的,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军中的确有“言正”的参军名册,但如今在军中找不出这么个人了,樊长玉这说的也是“大实话”。 她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千里寻夫传出去任谁评说也是重情重义,她夫婿又是在崇州之战中生死不明的将士,她称得上英烈遗孀,齐昇若是还言语轻佻,那无疑就是肖想臣妻,实打实的昏君做派。 齐昇早就清楚了樊长玉和谢征的关系,在金銮殿上发难,无非是想出当日谢征削宣旨太监一只耳的那口恶气,眼下被樊长玉不卑不亢给堵了回去,还在群臣跟前失了威严,几欲恼羞成怒。 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道:“朕在位十七载,头一回见巾帼将才,樊爱卿在崇州一战中斩长信王首级,又凭一己之力,死守卢城待援军至,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特封爱卿为云麾将军,加封二品诰命夫人。” 云麾将军是有实权在手的三品武官,诰命夫人则是虚衔。 樊长玉大抵是大胤朝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自己给自己挣了诰命的,旁的便是丞相夫人,那也是靠着夫婿获封的。 樊长玉垂首谢恩:“末将谢陛下隆恩。” 论功论完了,自然还有问罪。 樊长玉退回原位后,便听皇帝似乎有些倦怠地问:“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一直垂眼立在文官之列最前方须发花白的老者捧着笏板出列道:“老臣有事启奏。” 齐昇道:“太傅有何要奏?” 樊长玉一听太傅二字,便猜到那老者应是李太傅了。 想到李家联手齐旻做的那些事,她抬眼打量起斜前方出列的老者,看不清正脸,但那仙鹤纹绯色官袍下的身形,看起来极为苍瘦,仿佛是一棵嶙峋老松。 明明视百姓和将士的性命如草芥,偏偏又一副为天下百姓沥尽了心血的忠骨模样。 樊长玉只觉得莫大地讽刺。 前方传来李太傅铿锵愤慨之言:“卢城险失,万千将士惨死,贺敬元捐躯,皆因他魏严勾结反贼,老臣恳请陛下问罪魏严,还万千惨死的将士和敬国公一个公道!” 言罢了袍跪了下去。 李党的人见状纷纷出列,文官那边几乎是瞬间跪倒了一大片。原本一些不想站队的小官,眼瞅着前方都空了,未免在朝堂上被排挤针对,也只得捧着笏板出列跪了下去,跟着高呼:“请陛下问罪魏严,还万千惨死的将士和敬国公一个公道!” 第131章 唐培义本就对贺敬元的死自责万分,哪怕并不想同李党有什么牵扯,但听他们要求问责魏严,当即也撩袍跪了下去:“末将也恳请陛下彻查魏丞相勾结反贼一事,给前线杀敌的将士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唐培义一跪,跟着他上金銮殿受封的武将们自是全跟着跪了下去。 齐昇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按着额角,面色明显不愉:“这是做什么?一个个的,都学会逼朕了?” 李太傅执着笏板,须发花白低垂着眉眼,嘶声道:“臣等不敢,只是奸佞不除,冤屈未平,何以慰泉下忠魂?老臣若不谏言,便不配穿这身官袍,食陛下的俸禄,还不若告老还乡去!” 樊长玉看着李太傅那瘦竹竿一样的背影,若不是早就知晓李家和齐旻的勾结,她当真要以为李太傅也同贺敬元一般,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了。 “砰”一声巨响。 是齐昇操起龙案上的一摞奏章仍了下去,他怒极反笑道:“谏言便谏言,太傅何以拿告老还乡压朕?” 李太傅背脊往前压低了几分,“老臣不敢!” 从前都是皇帝同李太傅一唱一和打压魏严,而今李太傅声讨魏严,皇帝却极力护之,满朝文武还真是头一回见。 机灵些的,很快就想到了之前的传闻,暗忖莫非寻到了承德太子后人一事是真的。 先前一直默不作声的魏党察觉到了皇帝的态度,当即也站出来道:“丞相劳苦功高,为大胤江山社稷呕心沥血了这么多年,积劳成疾,告病在家,尔等便是这般污蔑丞相的?” 李党的人愤声反驳:“是丞相举荐去军中的人放走了崇州反贼,导致卢城险失,抓获的反贼幕僚,也指正了他魏严的确同反贼有勾结,人证物证具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他卢大义好大喜功,不从军令擅自行动,中了反贼的奸计,便是追责,丞相也不过是识人不当之失,尔等竟要给丞相安上勾结逆贼的罪名,其心可诛!反贼幕僚的话能信吗?万一这是反贼的离间计呢!” “巧弄口舌又如何,铁证如山,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大殿内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龙椅上的齐昇似乎被吵得头疼,沉喝一声:“够了!” 相互指责恨不能挽起袖子动手的朝臣们这才收敛了,手捧笏板站回原位。 齐昇脸色很不好看:“吵吵嚷嚷像什么样?把这金銮殿当菜市口了?” 群臣垂首低眉,皆不敢再出一言。 齐昇按着发疼的额角道:“魏严勾结反贼一案的所有人证,全都暂收大理寺,交由三司会审,退朝!” 说完这句,齐昇便一甩袖袍率先离开了金銮殿,御前伺候的太监尖着嗓音高呼一声“退朝”后,忙小跑着去追齐昇。 大殿下方的文武百官朝着上方那把空荡荡的龙椅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樊长玉跟着其他朝臣一起起身时,微微拧眉看了一眼大殿上方那把漆金龙椅。 审魏严这事,会顺利吗? - 出了大殿,李太傅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的长子紧跟在他身后,低声同李太傅道:“陛下这是又转向魏严寻求庇护了?” 李太傅当了齐昇十几年的老师,对这位幼年时期便被挟令坐上龙椅的天子再了解不过,他摇头道:“这样的事,他又不是头一回做了。” 齐昇刚坐上皇位时,不过一稚童,满朝文武表面上敬他,实则谁也没把这压根没实权的小皇帝放在眼里。 那时候齐昇为了坐稳帝位,一切为魏严马首是瞻。 后来羽翼渐丰了,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他为了从魏严手中夺权,又开始亲近李太傅。 或许正是因为从来就没真正掌握过那份皇权,齐昇眼里才再容不得任何一个同自己分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