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24）

    希娅落海的地方离怪物生活的海岛有很长一段距离，怪物深谙水性，能安然无恙地穿过汪洋游回岛上，但是希娅却不行。

    夜里海水冰凉，她的身体承受不住沿途的冰寒，因此怪物和希娅便只能暂且返回特里斯，找到当初希娅从小岛驶向特里斯的船，再回岛上。

    回到特里斯是怪物做出的决定，它并不情愿将希娅送回那鬼地方，但为了希娅的身体，它别无他法。

    寂静的夜色中，怪物埋身海面下，摆动双腿缓缓游动前行。希娅跨骑在它结实的腰背上，手指抓着它的衣裳，远远看去，就像骑着一头温厚卖力的水牛。

    希娅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怪物让她骑上来她便骑上来，要带她回特里斯她也一言不发，眼下它察觉到她的沉默，从水下仰起脑袋，扭头看了她一眼。

    它动作有些急，转头时肌肉牵扯着肩背一并扭转，险些将背上的希娅掀下海中。

    落海的恐惧如同刻在皮骨上的火烙深深烙在希娅心头，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慌的呵气声，双腿下意识夹牢了怪物的腰，手指一紧，死死抓着它身上湿透的黑蓬。

    深夜的大海静谧得可怕，她从未觉得过深夜的海有这般恐怖。

    黑色深浓，海上暗得看不见一丝光。即便相隔如此近的距离，希娅也依然看不见怪物的脸，此时此刻，除了身下的躯体、脚边的海水，以及海上的风浪，她几乎什么也感受不到。

    但对于在黑暗中也能视物的怪物而言，却能将希娅看得清清楚楚。

    她已经停止了哭泣，但眼睛依旧红肿不堪，湿润的眼珠不安地在眼眶里转动，似乎努力想看清周遭的一切，弄明白怪物为什么突然动起来。

    她松开抓着怪物黑蓬的手，略显急切地顺着它宽厚的背部往上摸，手指触碰到它的肩颈，她俯下身，双臂环住它的脖颈，如履薄冰地抱住了它。

    冰凉的脸颊贴上它的耳廓，泛着凉意的身躯伏趴在它身上，她动作小心翼翼，但却抱得很紧，如同在摇摇欲坠的忧惧中抓住了一截唯一能拯救她的绳索。

    怪物眨了下眼睛，它想起了自己在海中见过的一大一小的鲸鱼，年幼柔弱的小鲸鱼在遭遇危险时便是这样紧紧依附在勇武的母亲身边，忐忑地贴着她在海中遨游。

    如今它的希娅也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小鲸鱼。

    怪物想到这里，握住了胸前冰凉的手掌，摆动双腿努力让自己的上半身脱离水面，让希娅趴得更舒服些。

    而希娅没有甩开它，甚至有些害怕地握住了它怪异的长指。之后到达特里斯的路途里，两人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松开过。

    希娅曾从岛上带走的船是怪物的父亲送给它母亲的礼物，自从它父亲的海洛伊丝死后，那船就再也无人使用过。

    怪物并不懂得如何保养船只，对于在重伤的情况下依然能追着希娅从海岛一路游往特里斯的怪物而言，船多余且无用。

    它的父亲也还没来得及将养船这项重要的技能教给它便已经丧生海中，它唯一学会的养船技巧，也是从人类那里看来的。

    它仿照人类的方法定时用刷子和抹布擦洗船身、清理船底的海草绿藻。偶尔它还会捡来人类丢弃的油漆涂在船身上，不过它涂得实在不像样，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脱落。

    这船经过这么多年还能使用，多亏它的父亲当初造得稳当。

    没有渔民会偷盗岸边无人看管的船，因为大家心知肚明，每一艘船自有它的主人。是以当怪物驮着希娅回到特里斯时，那船依旧稳稳当当停在海边。连位置都没变过。

    夜幕低垂，海边不见人影。希娅从怪物身上下来，浑身湿透地爬上了岸，海水顺着衣服瀑布似的往下淌，好在如今是夏夜，并不很冷。

    怪物紧跟着从海中爬上来，它似乎担心被人发现身份，将头上松垮的帽子认真往前扯了扯，直到大半张脸都被挡住。

    它并不畏惧人类，只是不愿意被人类知晓自己的存在。它见过许多满载武器从海上驶过的巨大木船，也见识过人类使用武器在海上激烈交战。

    它比任何人都清楚人类最擅长破坏和打扰。

    怪物戴稳帽子，看向了湿透的希娅。它伸出手去捞她身前滴水的头发，手掌一握，海水便湿答答淌了下来，清透的水液顺着它的手掌流往结实的手臂，又顺着手肘滴落。

    它拧干她左边的头发，又默默去拧右边，一路上平静如死水的希娅此时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笨拙地为她拧干头发的怪物。

    还是那张让人害怕的面孔，猩红的眼，撕裂般的嘴唇，然而希娅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

    或许是因为此刻的它像个父亲、像位丈夫，唯独不像令人畏惧的怪物。

    又或者是因为她已经见识过更加可怕的东西。

    希娅静静看了它半晌，突然声音沙哑地开口道：“……我不甘心。”

    怪物眨了下眼，不解地看着她：“希……娅？”

    希娅咬紧了唇，又缓缓松开，惨白的下唇浸出血珠，她道：“一想到他那样的人依旧好好活着，我就是不甘心。”

    她声音很轻，仿佛在对着无人问津的空气低语，可双眼却一直凝望着怪物的眼睛。

    “帮我杀了他。”

    她像是怕它不答应，抬手搭上它饱含力量的手臂，踮起脚去吻它：“杀了他，我和你回去……我们回家。”

    柔软的唇瓣摩擦着它冰冷的唇缝，希娅语气温和而平静，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

    “杀了他，杀了他，求你……”

    湿润的眼睛迎上猩红的瞳孔，怪物伸手抚上她的胸口，感受着她跳动的心脏：“你……答应……了……我……”

    希娅按住它的手背：“我答应你。”

    怪物认真看着她的表情，像是在辨别她是否和从前一样在诓骗它，但它看不出来。

    它伸出舌头试探地在希娅唇上舔了一下，希娅没有躲闪，反而含着它的舌尖讨好般亲了亲。

    怪物猛地一颤，眼瞳瞬间缩如细长刀锋，它收回舌头，声音低缓而沉重：“你……是……我……的……”

    希娅闭上眼去含它的唇：“杀了他，我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