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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之上 第66节

    陆昭继而望向元澈,他也在看向自己。对于元澈的心思,陆昭倒不觉得有什么失落感,权力之争,君臣之道,情分是情分,立场是立场。这些是她与元澈皆深深认同的,正如元澈也从未因自己为家族谋求利益而有所责难一样。许多事情既然不能无所顾忌地谈论,那么恰到好处的试探便是对双方都好的方式。

    陆昭向元澈躬身道:“略阳虽弹丸之地,却是四通之城。且大战在即,重臣围拱大义而行事,才是正理,岂可因安定小利而分道?殿下欲平凉逆,天纵英略,想来金城不日便可攻克。凉州之重,金城为要,日后要与汉中、洛阳分星定野,金城乃是更胜于安定之地,也方便殿下纵观全局,掌控各方。”

    魏钰庭见陆昭所言并未藏私,也知道方才计策已被识破,此时若再多言,只怕太子也会疑自己有小人之心。他也看清了陆昭的底色,她不是一个以色侍君的人,在政治上更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摆布的人。她或许不会给寒门带来多大的利益,但绝不会随意破坏牌桌上的平衡。于是谨向太子施了一礼,以表示自己已尽到为君上试探各方的责任了。“陆侍中所言,切中要害,我等受教。”

    站在对面的彭通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行台能够设立在略阳,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日后设立在金城,也方便了安定与陇西、天水之间的沟通。陆昭并没有因执掌中枢,获太子宠信而枉顾大家的利益,也在尽力善待各方。这样的为政之道,既需要天赋才华,也需要绝对的军事实力。彭通自认做不到这样,因此也不奢望能够在中书混个资历,但对于陆昭能够任此职,此时是完完全全服气的。

    元澈闻言亦感欣慰,以一女子执掌中书,他本来已经有了受物议中伤的准备。但是今天晚上,陆昭的所有表现,让略阳这个世族寒门乱成一锅粥的地方,自己酝酿出了一个最佳的中书人选。而在门阀更迭,利益至上的世道,她已是所有世族能够给出的最优解法。

    元澈恍惚间,只觉得红纱帐下的绮丽之色虽让人沉醉,却不如华灯之下,眼前人挥斥方遒,美得让人舍身忘死。这样的美,无关容貌,而是那份绝无仅有的才华与风度,自内部将整个人点亮。锦绣美人皮,终究是毫无生气,能把这样疏淡的五官演绎得如此颠倒众生,舍我其谁,想来也只有她了吧。

    议事后已是夜深,众人各自散去,直至后院,疏散已久的两手才再次相执。元澈侧头垂目,君与臣视角不再,应落在眼前的不过是一个人而已。不过自己肩头之高,瘦削而轻盈,在这里她没有家人,连盟友也在灰色的边缘徘徊摇摆。而他与她一样,孤独,且被各个势力围困。

    “今天晚上不要走了。”

    他轻轻吻向她的鬓发,执其手,拢其腰,一同跌入那个空有繁华纷乱,却并无半分灯火的黑暗。

    第153章 下诏

    连着数日的奔波, 饶是元澈也扛不住,终于在这一方只有陆昭的天地下,松去了所有的心弦。没有点灯, 借着窗子里透出的那半分月光澄净,两人半跌半撞地摸到了床沿。

    已是累极, 和魏钰庭等人周旋着一晚, 陆昭连说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她十分不淑女地蹬掉了脚上鞋,一张小脸埋在被子里,便再也不动弹。

    元澈就着她, 也侧身躺下,见她发间仍缀着繁多的珠玉钗环, 便耐下心来一一为她拆解。金簪禁锢的疲惫,玉梳笼却的烦恼, 蔽髻撑起的重压,珠花遮掩的警觉, 一样一样,被温柔的手取下。

    他的手探向她的后颈, 沿着细瘦的脊骨轻轻攀上去, 将五指深深地插进她的发间。那种无从捕捉的丝滑质感轻轻地包裹着他,随着主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侵入完全接纳一般。元澈试着慢慢抬起手, 三千青丝便霎时松散开来,如水帘一般划过他每一个关节,全无眷恋可言。

    带着那一丝隐隐的不甘, 元澈重新探向了陆昭的腰, 使劲一揽,把她整个人锢在了自己的怀中。坚实的胸膛贴合着单薄的后背, 微微粗糙的下颚抵着清润的肩骨,接触的那一丝微痒让陆昭在梦中嘤咛了一声。元澈将她在怀里扣地更紧了一些,枕在她淡淡的衣香上,一夜好睡。

    夏日天亮的早,元澈和陆昭也都不是贪睡的人,今日仍有正经事要办。早饭从厨房传到室内,元澈先让陆昭去吃,自己将昨日理清的布防陈略整理好,过一会儿他便要去军中校阅。待陆昭吃完,他才去用饭,而陆昭则就着他方才研的墨,草拟了几份诏令。

    诏令除了让各方遣使入略阳之外,还授予北平亭侯王襄、阴平侯王业、冀州赵安国三人假节,陆归、苏瀛二人持节。与长安宫变封赏一事一同下诏各方。而对于三辅地区,陆昭觉得还应令各县县令、县尉暂护民举义,以避免崔谅渗透关中太过迅速。

    “这条诏令拟的不错。护民举义……”因常年居于军旅,元澈吃饭速度如秋风扫落叶,转过头便来看陆昭的成果,“颇有王阿龙愦愦之政的味道了。”

    所谓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乃是前朝王导之语。政治手段里的糊涂劲儿,只有王导是带了机锋的。护民举义不过是最模棱两可的话,没有任何衡量标准,乱世何为护民何为害民,为何事举兵为义,为何事举兵为乱,里面有着太多的腾挪空间。

    这条政令看似是在给县令等朝廷官员下达,但骨子里却是牵了无数条线,稳着那帮关陇世族按规矩来。遇到崔谅的兵锋,可以适当地打开城门,以避免遭到屠杀。且台中不会事后追究责任,王师终会归来,大家还需隐忍,只要不是一股脑地投诚崔逆,双方都可以谅解。

    在地方上,台中也会做出让步,各县举义,少不了世家大族的参股。圈地占民的铁链子稍微松快松快,当地世族再面对崔谅的时候,反倒会有守护家园的心态。如果崔谅意图在三辅有所布置,掠取资源,那么一定会与这些世家产生摩擦。

    元澈笑了笑,这条温和绵软的诏令一下,崔谅只要想踏足三辅,便如一脚踩在棉花里。捞不着实际的油水不说,一不小心还会激怒这帮豪族。只要三辅地区的关陇豪族齐心协力,努力自肥,不出三月就会帮着崔谅断了粮。至于事后,元澈携大胜归来,也自有办法让这些关陇豪族把东西重新吐出来。

    至于持节与假节之事,陆归与苏瀛都在随时可有战事的地区,持节战时可杀两千石以下官员,乃是正理。至于王襄、王业与赵安国等,假节整肃军中尚可,但不会让他们染指地方官员借机清洗。

    “没有什么问题。”元澈将这些草拟的文书一一过目之后,手指轻轻地刮了刮陆昭光滑的脸颊,“跟彭通、魏钰庭他们打个招呼就发了吧。对了,还有崔映之那边。我让冯让把人送到西边的小屋子里去住了,但是总有些不方便的事情,你和云岫先处理吧。彭通呢想带着女儿先回家住几天,庞满儿也跟过去了,等到打金城的时候,我再让她们过来陪你。”

    他很快也要出征在外,这是事实。

    陆昭点头应着,见他一面说一面早已把铠甲穿好。阳光如金粉一般洒进来,由深邃的五官一一承接,转过脸来,便化作温柔的笑。布满刀痕的护手随着小臂慢慢抬起,落在陆昭的耳畔,却停住了。不忍触碰那片娇弱敏感的肌肤,粗糙的皮革在半空中滞了许久,然后勾了勾耳垂下那枚红透了珊瑚耳铛。

    “真好看。”温热的气息融了珊瑚,化作一片红云将那面雪颊染透。

    阳光溢漫出来,两幅躯体的剪影由紧贴至慢慢分离,即将奔赴各自的战场。

    陆昭换好装束,行至前院,元澈果真单单为她打扫出了一个房间作为中书署衙。房间不大,两三张几案,可见物资有限。蜡烛备了不少,虽是白天,但她刚一进屋,便有小侍替她点好了灯。

    书案上,笔墨纸砚虽全,但写诏书用的帛和装裱用的锦却没

    有。陆昭正在想如何解决的时候,忽闻外面人头攒动,侍卫说是长安来了人。

    魏钰庭等一众太子内臣纷纷从署衙内走出,只见为首的是一名宦官。魏钰庭虽仅于禁中见过一两次皇帝,但却也认出了来的人是刘炳。然而这个时候看到刘炳,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魏钰庭先将人请进署衙,刘炳一路颠簸,坐着喝了一口凉茶,忽然望见外面陆昭的身影,连忙道:“原来陆侍中也在此。”

    陆昭等人一同落了座,刘炳这才苦笑道:“奴婢来此处,是崔谅遣了奴婢来,要给太子传达皇帝诏令。”

    说完便指了指随身带来的众多诏书,由数量来看,崔谅在京中动作颇大。

    陆昭等人一一展卷而观,崔谅以皇帝的名义除去了自己所有封邑,同时还传来了天子赐婚崔映之为太子正妃的诏书。这种做法已近乎无赖,中书印与尚书印都在略阳这边,且崔映之本身就在太子手里,崔谅这一举仿佛在说人已经给你送到被窝了,事你自己办。

    无赖归无赖,影响却不大好。这份诏书落在略阳地界上,彭通等人自然不会认同这种诏书。但落到魏钰庭等寒门的眼中,巴不得陆家在这种事情上出纰漏,只要可以离间到陆家与太子的关系,这些人自然无所不用其极。

    对于魏钰庭,陆昭自有对付的手段,只是不由得有些同情崔映之。才情样貌都是出类拔萃的世家娘子,名声被自己的亲爹这样糟践着用,可见说得再好听的父爱,在权力的扭曲下,多多少少也会变了味。

    但如果说这些诏书都是小打小闹,那么后面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文移却是一记惊雷。三辅地区乃至函谷关以东,不少豪族都开始聚众起兵。

    这些人喊得口号也都各有不同,或是拱卫京畿,或是支援战事,在站队太子、崔谅甚至于渤海王元洸等个选择之间暧昧不清。没有政治立场鲜明的表态,不仅仅意味着这些人在观望风向,还意味着这些世族在尝试在各个地区统一内部,选出自己这一片地区的小老大。

    这无疑在警告着陆昭,这片神州大陆有不少与她一道撒网的人。函谷关以东的事情或许她没有办法处理,但是三辅地区只能有她一个话事人。谁赢帮谁的墙头草,陆昭早已司空见惯,局已布好,她准备狠狠收一把网。

    果然,魏钰庭等见了这些诏书,起初那些“崔逆”“崔叛”之语都渐渐不再,转而开始委婉地问起刘炳京中事宜。目前太子对于世族不会放弃,寒门与其仍是并重的局面,关陇入朝和崔谅入朝,对于他们而言本质上并无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将陆家从中书挤走,自己进步一大块。

    陆昭也从不认为这些寒门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忠君爱国的事体,太子或许在他们眼中很重要,但此时此刻,没有她陆昭更重要。

    没有理会众人的只言片语,陆昭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小侍:“把这些诏书移至中书。”

    “陆侍中何故生气,宽心,宽心。”

    “我等俱无官阶,依然得太子信重,爵位之事,实在是不足挂齿。”

    见陆昭冷面而走,众人再幸灾乐祸也要按捺住性子劝诫几句。背对着这些人,陆昭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是关陇世族与太子之间唯一的关窍,她比魏钰庭更明白庞大的官僚体系中有多么可怕的内部人。魏钰庭以为,以崔谅为踏板就可以把陆家送进冷宫,那她就等着他拿着太子的诏令,把陆家的祖辈一个个送进太庙。

    半个时辰后,刘炳打马回京,走了三四里,见后面有人唤他的名字,是云岫。

    云岫骑马赶来,将一封信交给了刘炳,道:“陆侍中想请托正监,把此信带给孔昱。”

    第154章 樱桃

    时至中午, 便有人送信儿至行台中书,太子军务繁忙,今晚不回略阳。陆昭对此也有所料想。毕竟七万大军悉发, 统领部将便有八名,分别零散在陇西、天水、陇道、漆县、汧县等各个地点。

    元澈起身于军旅, 对于军队的重视与掌控, 较之旁人更甚。陆昭自小跟随父亲周转江左,也明白身为一名领兵的将军,对于军官朝臣和对于普通士兵, 用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掌控手法。

    所谓形兵之极,至于无形, 深不能亏,智不能谋。对于上层军官和涉及军事的朝臣, 要不动如山,风声难测。因为围绕在这些人身边的, 永远是最高级别的权力与最深层次的欲望,间谍的窃取, 朝臣的密谋, 军队一山一王一号令的小九九,哪把刀都能捅死你,但你很难判断是哪把刀将要捅死你。

    但对于普通的士兵, 则需要时时亲近,并且要多立规矩。那些将领大部分不会替你死,替你死的永远都是那些底层的士兵。视卒如婴儿, 视卒如爱子, 士兵才会效死。士兵们还没拿起碗,主将再饿也不能吃这口饭。盛夏演武, 主将也得跟着一起晒。那些金银珠宝与战利品,这辈子不要想着能够碰到,喂饱了底下的人,才算是功成。

    而这一切,不在军营里泡个个三五天,是不可能完成的。

    陆昭这边事情也是极多,诏令已经一一拟好,并且在魏钰庭和彭通两边都有所传览。小官僚体系办事效率较之长安,乃是极高,无他,责任划分清晰。这份诏令有所拖延所造成的恶果,如果不是彭通的,那就一定是魏钰庭的。即便各自都有一番活络心思,对于眼下诏书发出的急迫性,众人还是较为团结。

    此时云岫早已从镇上请了两名女红并购买了大量帛布,那些崔谅下发的诏令被女红剪裁开来,重新缝制装裱,粗看起来和御制诏令并无不同。下面的人赶工制作,陆昭奋笔疾书,终于在午饭前,将所有诏令悉数发出,未有遗漏。

    而自长安而来的诏书并未断绝,自午饭后,还有不少朝廷诏令被送上陇山,只不过奔波的人不再是刘炳。其中以一份抄送的诏命最为醒目,陆振被加以少府监一职,陆归则在原本的封邑上有所添加,爵至万户。

    陆昭笑了笑,命人将这些诏命收存起来。削夺自己的诏命几乎是同一天和封赏父兄的诏命下达,算是崔谅的一棒一赏。太子这边,崔谅并不希望她有太大的影响,但是对于陆家,也并不吝于分利安抚。虽然被下诏的是地方,但是这封诏命本身的作用却在京畿。任何妄想借机攀扯帝戚之位的人,都是他警告的对象。

    毕竟陆归领兵在外,妹妹的爵位说削就能削,如果其他人想要试一试在太子的婚事上插手,并且有所谋求的话,也要扪心自问有没有一个好哥哥出任方镇。

    不过令陆昭欣慰的是,她在这个诏命上看到了王峤的题字。这至少说明王峤仍在以中书监的身份参与到崔谅的执政当中。她坚信只要有此公在,长安就没有和不了的泥,磨不碎的砖。

    陆昭心中计较一番,如今京畿方面只怕已经出现了物资短缺之事,而吴地的粮船估摸着也要开到了。粮船停靠港口无非是在泾水附近,于是她又提笔书了一封信给陆放,让他调取一部分资用分别拨给京中的王峤以及郊外的孔昱。另外还列出一份书籍名录,其中包括五礼之法,汉曲音律,以及钟繇等书法著作。让陆放找人分别誊写一份交与兄长和孔昱,另一份转送到自己这里。

    将这些事情理清之后,陆昭便找来云岫一起将近几日陇道行走的路线进行复盘。哪条路上有车辙可以修复采用,哪里的道路更为平坦开阔,水源、草场的分布,以及每一段道粮食的折损率。云岫这几日将这些都一一记了下来,现下配合着陆昭所学的六体制图,一个极为完备的物流道路详略便在两人三晚中完成了。

    别人视陆家为上位榜样,并不妨碍陆昭学习薛氏的发家史。陇山没有水运,物流日靡千金,如果

    能在资源输送上取得一些优势,那么日后无论行台建在哪里,只要大家还需要吃饱饭,就势必不能缺了陆家这一环。安定这一块地方在战后可能会被朝廷随时掌控,如果想要长久居于此地有所经营,就必须要有如血脉一般的根植和渗透。

    元澈不在,陆昭就去云岫那里睡,一张床榻,两个女孩子,就未免谈及一些私事。当说到崔映之时,云岫到并不愤慨,她更警惕魏钰庭将要用到的手段。

    陆昭笑着道:“你大可放心,魏钰庭未傻到要与我直接交锋,更不会去奉崔谅所出的任何诏命。人走到他这个份上,是很少会亲自出手的。”目前,魏钰庭不会亲自来惹她的麻烦,正如她不会在任何场合对魏钰庭有负面的表态一样。寒门与世族并重的局面,在元澈这里将会维持很久,以期完成一个平稳的过渡。

    寒门执政是太子的大政路线,而一个君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两种执政思路。太子要重用寒门,那么她陆昭即便是千般不愿,也要对魏钰庭等人维持一个表面的敬重。

    自古以来,路线斗争最为残酷,汉武帝可以把匈奴出身的人养在身边信重为辅政大臣,对于史实明言的司马迁也未让其遭受国史之狱,唯独对那个怀柔为政,批判战争劳民的戾太子,他下了杀心。

    元澈从军中回来已是第五日的晚上。陆昭在署衙吃过晚饭,魏钰庭恰巧路过,便找到陆昭商议之前提出的设立庠序事宜。元澈才归府,来往之人颇为杂乱,陆昭索性先不回院内。设立庠序面向的是庶民及寒门,陆昭将议程看过,并未提出什么反驳意见,但即便只在两郡之内设立学校,也需要大量的钱帛和人力作为支撑,陆昭便以财政紧张为由,先将此议卡下。

    推诿扯皮了一晚上,陆昭独自回到房间。屋内没有亮灯,也没有人,周遭的空气温热且潮湿,借着黑暗,陆昭转到屏风后,除去了最外层的官服。小侍已提前备好了浴桶和热水,氤氲的湿气漫过屏风,如云雾缭绕翻腾而上,湿热更甚。陆昭最终除去了里衣,准备先洗个清爽。

    浴水中,发簪与步摇一一拆下,然而妆台却在屏风的另一侧,眼下四周并无任何可以放置的地方。陆昭平日虽然看着清冷无欲,然而玩心却大。蹬着水中的小杌子,她渐渐踩上了浴桶的边缘。屏风架阔却单薄,陆昭微倚在上面,如清霜落枝,两溜玉臂轻轻搭开,月光与水光齐淌在肩头,一片净澄。

    一支金簪从手中抛却,细细的金色流苏如燃烧的星尾,划过黑夜,斜斜落入不远处书案的笔筒内。受到初胜的小小鼓舞,投金执玉的游戏愈发如火如荼。白玉与翡翠抛洒,金箔与珠花盛放,或跌落进深沉的砚中,或开缀在繁丽的绮上,任何月色不及之处,乃是漫天的星光雀跃。

    而元澈不过是静静躺在帷帐后面,便如此从梦中坠落到一个丰盛的人间。

    室风轻荡,薄透的纱觳下,颇有云山初开的风致,划在元澈的脸上,一如落在了陆昭的肩头。层冰明了皎月,积雪了却劳尘,清华流转的一瞬间,那肩头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便盈盈闪动而下,如冰玑滚落,而单薄的肩膀早已不堪承其重。

    屏风的边缘收束着无尽空界色,丝织的绣屏自将一切隐晦地遮挽着。竹茎清刚,自细伶的脚踝向上延伸,颀长的竹叶于腰间繁茂,湖石雕镂着双腋的阴影,而飞鸟轻柔的羽毛则将微微臌胀的边缘划弄,模糊成一片轻佻的浮云,在一小滩水渍上染出一团胭脂色。

    最后一对珊瑚耳铛蜷缩在她的手中,举目早已四壁琳琅,曾被他盛赞的心爱之物总要找到一个妥善的归宿。浓烈的红色被陆昭轻轻夹在指尖,瞄准的则是放着樱桃的水晶盘。

    爱物脱手,两枚珊瑚如湘妃泣血,斑斑洒落,于空中勾缠在一起,最后却仅仅挂在盘子的边缘。其中一枚弥留其上,通过纤细的银钩,拉扯着摇摇欲坠的另一只。最终,银钩不堪其重,盘外的那一只珊瑚耳坠跌落在地。

    那声音极轻,落在元澈耳中不知怎的,竟如大恸一般。他惊坐而起,帘风轻涌着。伴随着屏风后落水的声音,此时的元澈深深感受到,他的脚早已从云端踏入了凡尘。

    陆昭听得帷帐后的人声,猜出那后面躺着的大概是元澈,于是瞬间回身,躲进水里。她的眼睛沿着浴桶边缘穿过屏风,向外望去,颀长寂寂的身影走到那案桌前弯下了腰。

    衣裾声,步履声,指甲扣了水晶,呼吸划过纱觳。慌乱之间,陆昭一把扯过架子上那件里衣,胡乱裹在身上。

    元澈却只贴站在屏风后,并不过来,檀木的间隙透过光晕,轻薄的里衣便如宣纸一般在水中化开。

    悄无声息的欲念戛然而收,一枚樱桃越过了屏风,轻轻掷在陆昭身上。樱桃红透,香泽荧惑,却在欲落水中之际,被锁骨轻轻托住了。

    夏夜如许,谁都爱玩。

    第155章 阶层

    盛夏太热, 子夜无风,元澈与陆昭故而皆不点烛。元澈已在冯让房间洗过,但仍觉奥热, 此时只着一件单袍。

    丝织的袍服宽袖大摆,束身剪裁, 似乎只要稍稍一扬手臂, 便有风袭来。柔质的面料与硬挺的肌骨贴合着,连同曲臂俯腰而生的褶皱,都充满着力量。元澈这几日在军营间辗转, 面色已无刚出长安时的那分透白,自上而下皆是未晒满的淡淡棕色, 如同金箔在火焰中融化,泛着细腻的光泽和蓬蓬的热气。

    这一丝热气燎到了陆昭的身前, 陆昭正闭着眼,淡定地向榻里面错了半个身位:“别太近, 热。”

    她手里捏着一只竹柄小团扇,轻纱绷的扇面儿, 如云雾一般覆在脸上。下身是一条夕岚色小裙, 上身却只罩了一件单层纱衫,修长的臂在胸前似遮非遮,隐隐露出了一段荔枝白的金排扣主腰与细腻的肌肤。

    陆昭的里衣在浴桶里的时候已经被浸透了, 不想再教外人看见,便让元澈从衣箱里给她拣几件衣服出来。元澈挑拣了半天,挂在屏风上的时候似乎还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结果……就是这样。

    “听说我不在的这几天, 从京里来了不少诏书。”元澈也乖觉地躺了下来,两脚轻轻搭在榻尾上。

    “嗯。”陆昭没有睁眼, 一旦离开身旁的小火炉,凉意便如苔藓一般,沿着阴影漫布全身,“都是些没意思的东西。崔谅督雍州军事,给自己人封了官。那些诏书有的我留了,剩下的都绞了。”她呼吸匀停,金色排扣起起伏伏,“都用在咱们的诏书上。”

    元澈侧了侧头:“听说你绞了削去你爵位和封崔映之的诏书,还动了气。”尽管明白陆昭所表现出的愤怒或者悲伤从来都不是为了情绪的发泄,但元澈依然不太甘心。况且最近略阳城内流传着风言风语,以此事为最,他一进城便听见有人在道途中议论着,因此也想要提醒一下陆昭。中书令既清且贵,时望还是很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