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节
皇帝看上去气色好多了,姜沃也看的心下稍宽。 无论从多年君臣情分,还是作为曾经的病人来说,她都不愿见人被病症如此折磨。 皇帝的风疾,与先帝的病症一般,最怕夏日。 而且……最初发作的年纪,也与先帝仿佛。 今岁在整理贞观元年‘裁官事’时,姜沃也接触到许多贞观元年的先帝朱批与诏令。 之前秦王府时如何,不可得知。 但就在贞观元年,先帝已然下过欲修整行宫的诏令,其中便道:“朕有气疾,暑辄顿剧。”[1] 以贞观元年的百废待兴,国库空虚,二凤皇帝依旧想要修行宫避暑,可见此病症实苦于夏日。 而那时……先帝也还不到三十岁。 正如此时的皇帝。 姜沃眼见今岁自夏日以来,哪怕头痛目眩没有发作起来,皇帝看起来气色也总不甚好。 且此症实乃生来所带之病,当年孙思邈诊先帝,也只能配药缓解症候,又屡次嘱咐若是‘忧劳烦结’便会风疾弥时,迁延不愈。 今日大约是心情好,皇帝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在姜沃递上一支稻穗后,皇帝心情更好,连声嘱咐程望山去将随奏疏而来的木匣拿过来。 李淳风给皇帝进上的是一箱干稻穗。 姜沃听皇帝道:“待年底回长安后,朕往昭陵祭拜父皇,也将此良种奉上灵前。” 晒干的稻穗和麦穗,都能放很久。 姜沃记得原先见过有人以干稻穗插瓶,比起花卉来另有意趣。 她提起后,媚娘就从多宝阁上拿下一只润白玉瓶。 皇帝亲手挑选出一支他觉得最好看的干稻穗,插在白玉瓶中。 之后道:“朕知育种事,并非一两年之功。” “朕已然下诏,厚赏此番随行爱州的司农寺‘育种计史’和田农的家眷。” 皇帝伸手轻轻拨了拨垂头的稻穗:“到时候,他们每育出一种,朕便往里插一支新的稻穗。” 他抬头笑道:“媚娘,你可得把这个玉瓶给朕留好了。” 媚娘莞尔:“好。” * 待尚药局的御奉亲来送药,姜沃就告退,让皇帝服药安歇。 门口的宫女将她引到后殿去。 安安正在后殿写字。 见了她笑道:“姨母!” 然后先好好搁下笔,免得墨点落在纸上。然后才跳下椅子奔过来。 姜沃正好弯腰,将她接在怀里。 “等安安晚上回家,姨母送你一盏灯。” 两人正说话,就见媚娘进门,笑道:“什么灯?” 姜沃回首:“也有姐姐的。” 然后放下安安,递上嘉禾的信。 见媚娘坐下来看信,安安就来到母后身边,依偎在她膝旁。而媚娘也就一手拿着信,一手揽着女儿。 媚娘看文字向来很快,她读完后,很自然递给姜沃,笑道:“还记得你问我给她起什么名字的旧事吗?” 姜沃颔首。 嘉禾。 媚娘是从掖庭的风雨中,捡到这个孩子,取名嘉禾。 姜沃接过信看完——嘉禾此时正在跟着司农寺的育种计史,学农事。 正如其名。 “甘露降,风雨时,嘉禾兴。” * 五月二十五日黄昏。 姜沃封好要送往长安给王神玉的信。 这是一封极厚的信,以至于姜沃换了一枚最大的信封才能装下。 里面详细整理了她与裴行俭定下‘资考制’的最终细则条款—— 便于王神玉面对长安城里各路人马的狂轰乱炸的询问。 之后,姜沃便去向王老尚书请假。 明日是安安的生辰。 王老尚书准了假,笑道:“你都几个休沐未休了?端午也未歇着吧。等下月彻底定下此事,贴出公文发了邸报,你与小裴便轮着歇一歇去。” * 夏日黄昏。 姜沃踏着一地碎金似的夕阳,回到了洛阳城姜宅。 说来……姜沃觉得跟从前的魏王李泰,还是很有几分缘分的。 她在京城中的侍郎宅,就是先帝赐给李泰的宅子改造的,在洛阳城这座姜宅,也是如此。 不过,姜沃自从见了皇帝连‘无官职’的舅舅都要卷起来后,深深怀疑,皇帝将这座改造过的‘前魏王宅’赐给她,说不定只是因为这座宅子离皇城最近,方便她省去路上的时间,更好的加班。 尤其是,近来皇帝也赐了裴行俭一座洛阳宅,让两人成为邻居后,姜沃觉得自己的猜想更靠谱了。 绝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姜沃领着安安的手,一路穿过廊下。 院中种着高大的梧桐,与丛丛修竹,掩去大半暑热。 走至屋门口,就正好遇到崔朝出来,笑问道:“今日天儿热,吃槐叶冷淘如何?” 槐叶冷淘,是竹叶般淡绿色的冷面,盛在白瓷碗中,顿生清凉之意。 面上还码着新鲜的烫过的青菜与现炒的肉酱。 * 安安吃过面后,姜沃如往日般,带着她按部就班读书讲史。 直至睡前。 姜沃替她吹灭屋里所有的灯烛,唯独在桌上留了一盏椰子灯。 之后坐在安安床前:“今晚想听什么睡前故事?” 烛光从镂雕的椰子壳中,透出柔和的光芒。 柔和笼罩着两人。 安安却没有要听故事,小手从夏日薄薄的锦被中伸出来,抓住姜沃的衣袖,眼中都是期待:“姨母,明日我就有名字了是吗?” 姜沃笑道:“是。” 皇帝的选择困难症一直犯到如今。 明儿就是安安的生辰,他还未最终下定决心。 今日姜沃还特意去了趟贞观殿,得了媚娘一句‘今夜必要陛下做决断’的保证才走了。 果然,安安听了这句话,就欢欢喜喜闭上眼睛:“那我等明天醒来。” 姜沃边替她放下帷帐边道:“好,明儿一早,姨母就带你进宫。” 走出安安的屋子前。 姜沃回首。 见桌上椰子灯一团烛光,照亮小片近处黑暗。 姜沃不由想起了,她上过的一道奏疏—— 朝臣们之前群情激愤,都觉得吏部一刀切,从此后所有候选官都得‘资考’,尤其是以后可能还要守选数年才能考试授官,也太过分,太死板了。 不少朝臣角度刁钻提出了一个问题:若是军情紧急、或是天灾人祸,急需上任的官员该如何?又或是有经世之才的能人,难道也必须死板的等数年才能授官? 最终,姜沃上了一道奏疏。 她依旧翻出了贞观年间旧例:皇帝看好的候选官,可以不经过吏部,‘赤牒’直接授官,无需考试,无需守选。 请圣人从先帝旧例。若有特情特才,帝授官职。 圣人准此奏—— 王老尚书闻此事终于松口气,觉得她终是明白事缓则圆的道理,没有坚持一刀切到底。 而朝臣们的反对声浪也顿时小了。既然有特例,每个人就不免幻想下自己能成为特例。 尤其是自觉出身高或是军功显著的勋贵,都觉得,将来求一求皇帝,说不得就能得这个恩典呢。 同时他们也觉得取得了阶段性胜利:通过他们的抗议,皇帝与吏部上下(尤其是那位没有家族后代的姜侍郎)终究没有能够彻底推行‘考官’,到底留下了一道口子。 是一道口子。 但只有姜沃心里知道,她这道口子,却是为将来能够启用女官们留的。 特殊情况,特殊人才,直接由皇帝赤牒授官! 待到了武皇一朝,谁是特殊情况,特殊人才? 姜沃心中很清楚,在教育不能公平之前,让女子通过考试来与男子竞争官位,本就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