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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5节

    柳贺被分到了大龄组,与杜景为等十余位学童一组,而纪文选则在中间年龄的一组,可这样的分组也叫他抱怨连连:“前次月考,夫子还考我《幼学琼林》与《千字文》,今日竟要考《论语》,可叫我如何是好?”

    柳贺不由吐槽,那只是因为你小抄做少了吧。

    孙夫子对纪文选的抱怨置若罔闻,只问他:“你是何时入的学?”

    “嘉靖三十六年春。”

    “今是何年?”

    纪文选可以说是通济社学的大龄学童了,比他年岁大些的要么下场应试了,要么离开社学谋一份生计,要么就如杜景为这般循序渐进地学,但也进入学堂的快班了,可纪文选是一年复一年,与他考教同一内容的都是初入社学不久的学童,他自己却没有一点上进的心思。

    柳贺不管纪文选的遭遇,也不知对方提前备好的小抄是否能发挥作用,他用镇纸将试卷压好,先看题,贴经题对他来说并无难度,孙夫子还是比较仁慈的,考的就是柳贺此前已经学过的《论语》中的一篇。

    贴经题就是现代的填空题,考卷上空出一部分供考生作答。

    柳贺蘸了墨,提笔而写,抄书的好处到这里就体现出来了,不仅可以练字,更可以练他内心所想与笔的契合度,此刻时间足够,柳贺却没有在稿纸上浪费时间,而是提笔就写,对他来说,四书章句的默写已经毫无问题。

    接下来是几道墨义题,墨义的意思其实就是语句翻译,孙夫子的墨义题考教同样不难,首道题出自《幼学琼林》,为事先败而后成,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事将成而终止,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这句话字面上都很好理解。

    第二题出自《论语》,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句。

    墨义题稍难的则是选自《孟子》的一句,这一句并非后世那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名言,相反,选得还比较偏,至少对于目前的柳贺来说有些难度。

    不过他并不焦虑,停笔思索了片刻再写。

    待得贴经和墨义题答完,柳贺舒了一口气,开始对付最后的时文题。

    除了替景秀才抄的那本时文集外,柳贺暂时还未接触到时文题,主要是他起步晚,社学这里,考虑到众学童的进度,孙夫子也未正式教授时文题,只在兴致高时破一句题,可学童们大多也不能理解。

    但众所周知,时文才是科举考试的重中之重。

    通济社学在镇江府内属于极偏僻的社学,若是在府城内,以及金坛、丹阳二县,学童们多聘名师教授,或是入书院读书,破题于他们而言只是家常便饭。

    既然是孙夫子布置的题,柳贺硬着头皮也非上不可。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这句话是柳贺小学时就背过的名人名言,讲的是有抱负的人要心胸宽广,柳贺思索了许久,只能想办法去找能论证这句话的句子,可仅是思索这一项就让柳贺眉头紧皱,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有些少,可纵是再纠结,该答题的时候还是要上。

    “柳贺,柳贺……”

    柳贺正陷入沉思,就听纪文选正以极微弱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见柳贺转过头来,似是对自己的呼唤有所反应,纪文选不由大喜,和柳贺对着口型,“君子不以言举人后一句……”

    柳贺:“……”

    他什么也没看见。

    柳贺正忙着佐证曾子这句话,哪有空理会纪文选,他把脑海中能够和这句话靠上边的内容搜刮了一遍,在草稿纸上写下,之后就开始慢慢筛选,找到其中的关系。

    他总感觉,自己应付考试的方式有点像当年写议论文。

    柳贺筛选得工作做得慢,考试时间却已经快到了。

    大龄组这边,杜景为三道考题已是写完,见前后诸学童俱在思索,他面上也不由露出一分得色,再看前方柳贺显然是被这题给难住了,杜景为眼中更是闪过一丝轻蔑。

    他性格傲慢,又不甘人后,柳贺尚未入通济社学时,社学中就有人断言,柳贺家学渊源,在这社学之中必然会很快取代杜景为的名次。

    杜景为一开始也把柳贺当做劲敌,可观察过后才发现,柳贺原来也不

    过如此。

    想及此处,杜景为起身,将考卷交至孙夫子面前:“夫子,我已全部答完。”

    回座位时,杜景为还特意在柳贺座位前逗留了片刻,见柳贺卷面依旧一片空白,他在心中不由大笑三声。

    柳贺此刻却神情专注,并没有被他打扰,他的草稿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思路也大概理清了,总结起来就是正经的东西也有,也有硬塞在里面凑字数的,因为所以所以因为换着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还有点道理,细究之下其实根本站不住脚。

    但是没办法,就像写小说一样,还是得学会水字数的,虽不至于像温瑞安那般一个刀字占据满屏,但糊弄人的本事却不能丢。

    但这已经是柳贺目前学问的极限,他已将自己所学倾数写下了。

    柳贺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前交了卷。

    纪文选脸却皱成了苦瓜:“柳贺,你见死不救!”

    柳贺眨眨眼睛:“你还活着,比我俩初识时还略胖了些。”

    “我问你君子不以言举人后一句是何,你不理我,我只能现编了一句。”

    “编了哪一句?”

    “小人以言抬人也。”

    君子对小人,举人对抬人,可以说是非常完美的逻辑,没有把抬人写成抬棺更妙。

    柳贺心中默默给纪文选点了个赞。

    第8章 二叔又上门

    柳贺是学堂中最后一个交卷的,考卷一交,他便翻开《四书章句集注》看了起来,《四书章句集注》乃朱熹所作,先《大学》,次《论语》和《孟子》,《中庸》在最后,整本书可以说是十分无聊,不过柳贺手头还有一本《四书大全》,这是永乐时期胡广等人所编,选的是前人解说四书的文章,柳贺对比着看,倒也看得有滋有味。

    此刻孙夫子在评鉴诸学童考卷优劣,学堂内寂静无声,正是看书的好机会,柳贺看书快,记内容也快,唯一的问题是,他要如何从理解文义迈入可以破题答卷的程度呢?

    通济社学显然只承担着开蒙的责任,孙夫子讲的内容大多比较浅显,他显然也没有往深处讲的意思,如果柳贺想更进一步,恐怕要找一位专精科举的老师。

    柳贺并不是突然产生这种想法的,他听纪文选说过,孙夫子会给社学内熟读蒙学的学童教授四书,可内容依然只是墨义,却不讲时文,眼下柳贺已背熟四书,再过些时日应当就能讲四书墨义全部理解。

    倒不是说柳贺一定要离开通济社学,只是他未来必然需要一位老师。

    到了后世,批判科举的声音太多,加上又有《范进中举》这样的名篇流传,不少人以为科举考出来的都是只会背书的书呆子,但柳贺真正开始学了才发现,科举比他想象中难得多,就拿写时文来说,没有老师教导就很难入门,因而明代士子往往出自富家,寒门中举的例子到中晚明之后越来越少。

    而除此之外,有明一代,科举考试的内容都从未变过,乡试和会试每三年考一次,留下《乡试录》和《会试录》若干,柳贺家有一本《大题文府》,其中一句破题就有范例无数。

    既不能抄袭前人所作,又要写出自己的优势,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科举的难度比高考可要大多了。

    柳贺只能感慨读书真难。

    其实柳贺倒不需要一位名师一对一指导,但他觉得,等他开始学习时文时,至少需要一位老师指点一下,让他少走一些弯路。

    ……

    等到了傍晚,孙夫子却仍未将一众学童的月考卷改完,排名恐怕要等明日了,柳贺拿好书,和纪文选一同踏出了院门。

    “天公不作美,怎的不下一场雨呢?”纪文选一出学堂就是感慨。

    柳贺好奇地看着他。

    “明日我感染风寒,实在不能去社学读书。”

    柳贺:“……可拿铁杵一根,用力捶击此处,可免半年功课。”

    柳贺指着膝盖的位置。

    “你好狠。”这下轮到纪文选无语了。

    两人在两村交界处分别,柳贺到了家门前,却听院内传来一阵嘈杂声,柳贺一听就知,准是二婶又来为难他娘了。

    柳贺将门推开,院内声音便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爹逝世时曾让哥哥与我平分他四十六两银子,哥哥说我年幼,先由他保管,之后这笔银子哥哥再未给我……”这是二叔的声音。

    上回柳贺将他赶走之后,二叔没再怎么过来要钱,不过二婶还是会趁柳贺不在家时过来,或是说家中热水不够了,或是拿几个碗盆,纪娘子拿她没办法,也就随她去。

    可这一回,这两人又不知在扯哪一年的黄历。

    柳贺才不信他爹真有钱没给二叔。

    柳贺进了院子,先将院门锁上。

    二叔二婶这才发现他已进了门,这几月柳贺身量高了些,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了,二叔二婶有一阵子没见他,突然发现他在身后,神色都有些惊诧。

    “贺哥儿读书回来了?”

    “二叔,二婶好。”

    柳贺将书袋收好,站到纪娘子身后:“二叔二婶在说什么银子,让侄儿也听

    听?”

    “钱的事情,哪是你小孩子明白的?”柳义开口就是一句训斥,可一想到前些日子才被柳贺用大明律逼退,声音终归是低了些。

    “二叔这话就不对了,我爹既已不在,我便是一家之主,家中诸事我都能过问。”

    柳贺搬了凳子,先让纪娘子坐下:“娘你累了一天了,先坐下歇歇。”

    纪娘子摇了摇头:“我儿读了一日书才是辛苦。”

    她看向柳贺时面色柔和,看向柳义时却一点不似前几月那般软了。

    这两个多月里,纪娘子看着柳贺每日辛苦读书读到深夜,便是学堂偶尔休息,柳贺也捧了书在读,尤其前几日柳贺接了个抄书的活计,纪娘子听他说得轻松,可她却看见,那一叠叠纸在桌上铺得极厚,纪娘子才知晓,柳贺每日究竟有多辛苦。

    那也只是九百文罢了。

    柳贺为九百文费了数日辛劳,柳义却一开口就是二十三两,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纪娘子并未退缩,她只盯着二叔问:“他二叔,你说这二十三两,可有凭证?”

    “这是爹私下里嘱托哥哥与我的。”

    “既无凭,又无据,谁能给你二十三两,再说,家中并无这么多银子。”

    “嫂子,哥哥一贯孝顺,在世时也一向很照料我这个弟弟,哥哥这一去,你就把我当外人了?”柳义反倒指责起纪娘子来了,“哥哥去得早啊,哥哥若还在,嫂子每每好酒好菜招待,可哥哥一去,冷锅冷灶与嫂子的冷脸叫人心寒。”

    “俗话说,哥好不得嫂好,当家的,你没那个好命哦。”

    二叔和二婶两人一唱一和,饶是纪娘子性格一向和婉,眼下也是被气到了。

    “他二叔,眼下家里是什么光景你不知道吗?贺哥儿还要读书,你无凭无据就要二十三两,还口口声声我让你心寒。”纪娘子呼吸起伏,“你兄长与我何时待你薄了?”

    “这二十三两你兄长在世时未与我说过,可家中账目我都有记下,冷脸,心寒?今日你才叫我心寒!”

    纪娘子气汹汹地站起来,反倒把柳义吓了一跳,他与纪娘子相识也有数年,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发怒,纪娘子进了屋,只一阵开门声撞击声响起,纪娘子又回了院子,脸上怒色不减:“那二十三两你无凭证,你哥为你花了多少凭证却都在这了。”

    “你去淮春楼吃酒,欠下三两半的酒钱。”

    “你去回春坊为你哥哥买药,那味药药房只收一百八十文,你却要了一两银子。”

    “四十年春,你哥哥为你托了个营生,让你去粮店当伙计,你却将粮私下卖给旁人,你哥哥又花了五两银子让你免去刑罚。”

    “你招了野狗,将古洞村张里长家的鸡咬死三只,赔了二百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