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 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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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众臣退去,隆庆帝也有几分无可奈何,眼下朝局仍旧不稳,首辅李春芳被高拱与张居正架空,高张二人间的矛盾也日益凸显,陈以勤被高拱排挤回老家丁忧,隆庆帝心中也是知晓的。 但帝王需懂御下制衡之术,他身体并不强健,因而对朝事也比较随意,当然,比起他父亲还是略胜一些的。 眼下隆庆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自是希望有几位器重的臣属来辅佐太子,若是内阁斗争太混乱,太子恐怕也驾驭不住,隆庆帝便将目光转向了更年轻的臣子。 两科殿试取中的进士,即便不能为他所用,日后能辅佐太子也是极好的。 隆庆又将辛未年这科《会试录》仔细阅览了一遍,读到称心的文章便将士子名字记下来。 …… 自去沈鲤府上后,柳贺便在会馆内闭门读书,不仅他如此,荆光裕、杨维新二人也是如此,毕竟会试中是中了,但殿试的名次却决定了士子们日后的前程,名次靠后的士子想搏一搏进入二甲,排名靠前的士子们则力争在殿试中依旧名列前茅。 没有人被会试上榜一时的荣耀所迷,柳贺自然也是如此,他知晓京中此时有士子在想办法与读卷官们搭上线,但人家有人家的门路,柳贺既然没有门路,读书时自然要更努力一些。 他读完一册书,正要练一练文章,毛笔刚蘸上墨,施允与纪文选便推门进来。 “你读书有半日了吧?歇一歇再读也不迟。” 他话刚说完,会馆中伙计便端了一笼屉的馒头上来:“都是新蒸的馒头,很有嚼头,会元老爷尝尝。” 镇江府不吃馒头,到了京里,柳贺却是面也吃馒头也吃,北方的馒头滋味还不错,虽然朴素了些,但殿试前柳贺不想吃大鱼大肉,吃些小菜反倒有滋有味。 “我们今日在京里逛了逛,买了些吃食和小玩意儿。”纪文选一口咬了半个馒头,“等你殿试考完,我俩便先回去,过段时日再……” 柳贺点头:“嗯。” 施允此次会试未中,已决心回去再读三年,他比柳贺还小一些,再读几年倒也耗得起 。 而纪文选则在考虑是否留在京中帮柳贺,柳贺过了会试,中进士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他对做官之事虽不了解,听会馆中众人议论却也知道,柳贺留京的希望极大。 若是柳贺在京中为官,他一人绝对处理不好诸项事务,饮食洒扫这些倒也罢了,雇人便可,而迎来送往、与其他官员交游这些,却需要一个得力的管家来帮忙。 纪文选性子还算灵活,这次柳贺和施允来京考试,他替两人跑了不少地方,但他一是不适应京中的气候,二是爹娘家人都在镇江,京城着实有些远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这正是柳贺与纪文选都顾虑的地方。 柳贺与纪文选一直是以好友的身份相处,不管柳贺过了乡试会试都一样,而如果纪文选来帮他的忙,身份就是他的管家,两人相处是否还能与以往一样? 这一点柳贺无法确定。 因为人性本身就是会变化的。 …… 等到晚上,柳贺字快要写完了,纪文选敲门找他:“我认真想了想,贺哥,我还是回家去吧,跟着贺哥你会有富贵,这我知道,但我……见到那些人会无措。” 来了一趟京城,见到柳贺结交的士子,纪文选几乎不敢相信他和柳贺都是通济社学出身。 在镇江府时他知晓柳贺厉害,因为人人提起柳贺都是夸赞。 而到了京中,偌大的京城,有那么多官僚、士子与富商,柳贺面对这些人时却很从容。 纪文选意识到自己与柳贺已处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并不羡慕,反而为柳贺高兴。 因为柳贺是他的好友。 他想一直与柳贺当好友。 京城的风光实在太迷人,一不小心就会沉迷其中,他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应在镇江府的生活,时不时在街上晃两下,再挨他爹骂两声,心中反而更踏实。 第85章 殿试 施允和纪文选虽说要回去,却必须见识过柳贺在殿试中的名次才动身,两人在会馆中住了几日,每日游山玩水好不惬意,而柳贺则继续练字读书。 殿试将近,因柳贺夺了会元的缘故,不少士子都对他的一言一行极为关注,也在猜测柳贺此次殿试中的排名。 大明开国至今二百年,会元能中状元的仅黄观、商辂、吴宽及钱福四人,连中三元的仅有黄观与商辂,且黄观姓名被永乐帝自登科录上除去,因而在大明士人心中,大明朝唯一一位连中三元的便是商辂,他也是大明历代状元中少有的重臣之一。 眼下柳贺是应天乡试的解元,又是辛未会试的会元,若是再中一个状元,岂不是要继商文毅公之后创下连中三元的传奇? “我看未必,本朝开科数载,会元能中状元者少之有少,何况上一科会元的文章就不得天子喜爱,这一科恐怕也是如此。” “这三元怕不是那么好得的,若是柳泽远连中三元,论及科第甲次,还有谁能与他争锋?” 在大明朝为官,进士出身的官员向来不与举人出身的官员交游,而进士之中也分科甲前后,隆庆二年的进士便是隆庆五年的进士的前辈,除此之外,进士们之间也会比较自身的科甲,一甲出身自然别有一番尊贵,若是状元,那更是尊贵中的尊贵。 状元已是如此,何况是连中三元? 事实上,大明官场对状元还是有优待的,隆庆二年一甲三人中,状元罗万化入翰林院后便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榜眼黄凤翔和赵志皋则被授予编修之职,翰林院修撰为从六品,编修则是正七品。 尽管外界猜测纷纷,柳贺自己却很淡然,就算即将踏入殿试的考场,他却丝毫不烦扰,他一直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刚读书时的目标不过是考个秀才罢了,然而一步一步地前行,进士距离他只有一小步了。 考会试时柳贺也未想太多,考官出题,他作答,只要将他读书的所得写在题纸上、竭尽所能地完成便足够了。 …… 一转眼,时间便到了殿试之日。 镇江会馆中,柳贺、荆光裕与杨维新三人俱是收拾妥当,带上笔墨等,乘着马车抵达了紫禁城,新科贡士们俱是一身崭新衣袍,在城门外等候。 在寒风中稍候了片刻,便有礼部的官员上前,引新科贡士们进入宫城内。 “会元郎何在?请站在第一位。” 柳贺便在众士子关注的视线中缓步上前,居于众人之首。 “那便是会元柳泽远?果然十分年轻。” “听闻他的文章有五篇选入了《会试录》,待殿试结束后,我定要拜读一二。” “殿试仅考一场策问,这柳泽远或许只擅经义文章,策问未必出彩。” 众士子们低语了几句,宫城便大开了,宫城巍峨壮丽,红日自城外缓缓升起,走在石阶之上,众士子均是神色严肃,他们所在的便是这大明朝最为神秘、也最令人向往的皇宫。 苦读数十载是为何?不过是一片丹心报天子罢了。 在官员的引导下,士子们逐渐抵达了殿试的所在地皇极殿。 紫禁城乃是永乐帝迁都后所建,皇极殿原为奉天殿,即大众意义上的金銮殿,清时至后世名为太和殿,奉天殿在嘉靖年间发生大火,后改名为皇极殿。 皇极殿内已有数名官员在等候,立于其中的几乎都身着绯袍,皆是朝中重臣,还在镇江府时,柳贺见过的最大的官不过是镇江知府,而在皇极殿中,随意一位官员的威势都超出镇江知府许多。 被众官员围着的,便有柳贺会试中的座师张居正,而在张居正身侧的,面容和善且年老一些的,恐怕就是首 辅李春芳,另一位应当是高拱,据说这位继任首辅性格颇为严厉,看面相也能分辨出一二。 李春芳是嘉靖丁未科的状元,在朝的状元中,属他官做得最大。 李春芳为官政绩可谓平庸,但官运极佳,在嘉万年间能官至首辅而全身而退者,他着实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嘉万朝的首辅,自杨廷和起,到后来的张璁、夏言、严嵩,再到徐阶、高拱、张居正,可谓群魔乱舞,能得善终的没有几位。 众士子候了片刻,见得殿内众官端肃而立,之后,一身明黄龙袍的天子出现,众官员纷纷行叩头礼。 柳贺等新科贡士则踏入丹墀内,东西向列队,面朝北站立。 隆庆帝的长相如何柳贺看得不甚清晰,他眼下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天子登上御座后,便有执事官举起策题,内侍太监将策题交给礼部官员。 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众位贡士到各自座位就座,之后在赞礼官的主持下行五拜三叩头礼,此时鞭炮声响起,隆庆帝及百官退朝,考试便正式开始。 辛未年这科殿试,提调官为礼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受卷官、监试官、弥封官也大多由翰林院及九卿衙门的官员担任,场面可谓极其严肃。 若是穿越之前,柳贺自然记不住这套繁复冗杂的程序,但自县试时起,无论考试还是面见考官都有一套流程在,柳贺已是十分熟稔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已经被这大明朝同化得很深了。 柳贺看向考题,由于殿试只考策问一道,可以说是一题定生死。 辛未年这道策问题很长,隆庆帝问的是和平之法,他说自己想与百姓共享和平之福,然而成效甚微,又举了《周礼》与汉治的例子,再夸了一通太/祖朱元璋,说朱元璋制定的《洪武礼制》、《礼仪定式》等制度精详,若能“达于上下”,则可万世行之。 然而如今世风浮躁,长厚之意薄,虚伪之习滋,他想兴教化、厚风俗,使天下之人处于和平之治中,礼让之风能够与成周相媲美,该用什么法子才能做到? 隆庆帝以这题考查诸生,题中写,“众士子综古度今,试究其说,朕将采而行焉。” 柳贺本以为殿试会考察更实际的策问题,却没想,竟然考了礼。 殿试这一场考到申时,一道题看似容易,但写起来并非那么轻易,因为考卷的版面足够长,考生又要“综古度今”,又要充分展现才华写出合皇帝心意的文章,难度值其实是max的。 柳贺先闭目沉思了片刻,不管怎么说,他得先分析一下考题,之后再思考该如何下笔。 殿试文章的确该慎之又慎,而这道题考察的是礼,其实说的就是该如何究治教化的问题。 此时考场中,其余士子也都在埋头苦思。 在殿试之前,柳贺也曾认真磨炼过自己的策问,这道考题虽长,但只要将核心找到,对皇帝的想法进行肯定,再从古今礼仪教化之范例中选到实用的、能够用于明王朝实际的。 从某种程度上说,殿试考的其实是士子的立场问题。 就以这道题为例,如果隆庆帝真的需要兴礼教的方法,满朝文武臣工谁人说不出几十条?嘉靖初的大礼议大臣们可是与皇帝们拉锯了数年,围绕的核心便是一个“礼”字。 柳贺思索的时间够久,他身旁的黄洪宪等人都已经开始动笔了,他仍不紧不慢地思索着。 “会元似是遇了阻碍?”工部尚书朱衡笑道。 “莫耽误了时间才好。”兵部尚书郭乾道。 郭乾与朱衡俱是老儒,两人虽未入阁,但朱衡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满朝臣工中,官龄比他早的也不多,郭乾则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这两人和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都不和睦,但既是 资格老,在殿上总能说上几句话。 过了一会儿,柳贺先在稿纸上将文章框架写下,反正时间还早,他可以慢慢构思。 柳贺虽觉得文章要顺着皇帝心意写,但也不能事事捧着皇帝,这涉及到为官之人的节操。 大明朝的读书人信奉的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在礼法上,部分士人甚至是可以“为天子之师”的,虽然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毕竟除了正德这种全不管事的皇帝,谁也不想轻易把手中的权力让出。 所谓共治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然而若为臣子,若是事事依附皇帝,便失去了为士的尊严。因而大明一朝也有那等每日屁事不干只和皇帝做对的,若是内阁大学士在某些事情上顺从皇帝,他必嚷嚷得人尽皆知,为自己搏一个清名。 柳贺又思索了一阵,此时其余士子写得快的已经写满一页了,他仍未动笔。 但柳贺面上却并不惊慌。 殿试考的就是考生的心理状态,皇极殿气氛庄严,监督的官员官位都极高,考生们下笔时多少有些战战兢兢的,若是因此慌乱,原本的二甲说不准就要跌落三甲之列了。 日头已渐渐高起,柳贺一篇文章也酝酿完毕。 “臣柳贺对:闻帝王之继天而立极也,有齐一天下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