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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堂 第24节

    陈治桦委屈道:“兰芝你先消消气,这事我也是刚刚知晓,朱丹啊,你告诉爸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丹觉得忽然有一副枷锁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方才她还是个病人,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成了带着镣铐的犯人,人一旦被逼到了绝境,竟也什么都不怕了,坦然道:“是的,黄经理说的没错,我去百乐门唱歌了。”

    周兰芝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捂着胸口骂道:“下贱货!我苦口婆心劝侬覅唱歌,覅唱歌,侬都当作耳旁风欸,非要气死我侬才罢休是伐!”

    她这一掌甩得极其用力,朱丹险些从床上翻下去,半个身子悬在床边摇摇欲坠,陈治桦连忙上前去扶,痛心道:“兰芝你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干嘛打孩子!”说完弯下腰来面对面问朱丹:“你是公司签的歌女吗?”

    朱丹捂住耳朵,耳鸣过后方才听清人声,陈治桦又重复问了一遍,她倔着一张脸道:“不是,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伴唱而已。”

    “别骗爸爸了,公司可没有什么伴唱。”

    “别骗爸爸了,公司可没有什么伴唱。”

    “有的。”

    “你要不说,我待会就去公司查,你别忘了,我是总经理!”

    朱丹望了望虚掩着的门道:“爸爸,你去把门关起来我再讲。”

    陈治桦关门的时候赫然发现黄经理正贴在门上偷听,一拉门,怒道:“黄经理,你好大胆子!什么也别说,你被解雇了!”

    “陈总,不妥吧,我刚才可是听到了不少东西呢。”

    “怎么,凭你也想敲我竹竿?”

    “还不是您先不仁我才不义,我也不图什么,只要您别辞退我,这件事我保证替您瞒得严严实实的,不然,也别怪我在您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搅得您家里头不得安宁。”

    陈治桦反倒笑道:“我刚好烦恼不知怎么跟太太开口,不妨就劳你替我去通知一声罢。”

    黄经理见唯一的筹码也没了,愤愤道:“好!好!你等着吧,我这就去告诉陈太太去!”

    黄经理前脚刚走,陈治桦后脚就去医院前台打了通电话——

    “顾先生,是我治桦,眼下有一桩急事需要拜托你……哎,谢谢,此人是我们公司的经理,姓黄,名白延——多谢多谢,择日一聚,哎,好的好的,那就拜托你了。”

    陈治桦打完电话仍心有余悸,也不敢在医院继续逗留,拿了药直接送周兰芝母女回了公寓,坐在沙发上点了一只雪茄抽了起来,周兰芝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抽着烟,翘着腿,两种烟草气味交织弥散,宛如在罂粟地里放了一把火,妖红的罂粟花瓣被火焰一寸寸吞噬,似乎连盘旋升空的烟雾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陈治桦打完电话仍心有余悸,也不敢在医院继续逗留,拿了药直接送周兰芝母女回了公寓,坐在沙发上点了一只雪茄抽了起来,周兰芝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抽着烟,翘着腿,两种烟草气味交织弥散,宛如在罂粟地里放了一把火,妖红的罂粟花瓣被火焰一寸寸吞噬,似乎连盘旋升空的烟雾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朱丹端着一条餐凳坐在上风处,眼睛追踪着飘渺的烟雾,谨慎地说:“这事错在我,希望我说完爸爸不要怪罪琉璃,也不要解约她,可以吗?”

    陈治桦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定睛望着她道:“私事我可以听你的,但是要是涉及公司,那得按照公司的规矩办。”

    “爸爸!求求你了!”

    “你这孩子,事情还没说,先开口求我了,看来这件事情不小啊——你先说,我看情况处理。”

    朱丹这才鼓起勇气道:“我……我替琉璃假唱了。”

    “什么!?”陈治桦和周兰芝几乎同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面面相觑片刻,又同时坠回沙发里,烟灰弹的到处都是,两人连忙掸掉身上的烟灰,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第四十一章

    朱丹嗫嚅道:“从电台举办的评选开始……”

    “啊?”

    两人的表情是一致的愤怒、震惊以及难以置信。朱丹赫然发现他们此时看起来很具有所谓的夫妻相,又从他们衰老的五官上隐隐约约联想到自己的未来。

    陈治桦道:“女儿啊,你们这样任性胡闹可曾想过后果啊。”

    周兰芝气道:“呸,她们能算到什么后果,还不是脑子一热,想一出是一出,我以为侬是个温吞性子,想不到,侬胆子大得很哩,两个小姑娘 ,倒是把全上海的明眼人都骗了!”

    朱丹反唇相讥道:“说起来都得怪你。”

    周兰芝叫道:“怪我?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要不是姆妈你不许我唱歌,我至于这么憋屈吗,琉璃现在拥有的一切,本该是我的,就是因为你,我只能躲在面具后面唱,躲在幕布后面唱,我已经退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我怎样!”

    “侬个没出息的丫头,好好读书学习不好吗 ,我说过的呀,除了唱歌,侬做什么,我都不管,侬偏偏要唱,存心气我!”

    三人默然相对,咄嗟之间天黑了下去,客厅里暗淡无光,渐渐地连人脸都看不清晰,每个人的表情都成了迷,唯有两卷烟蒂燃着微弱的红光,周兰芝厌烦地起身在空中胡乱一抓,趿着拖鞋去捻客厅和厨房的灯,恼道:“连蚊子都来作践我!”一面咒骂一面掰开涡卷蚊香盘,取下嘴里衔着的香烟对着蚊香头点火,点着了,屋子里顿时又多了一股呛人的烟味,朱丹闻不惯这味道,像庙里燃的线香,忙不迭地捂住鼻子。

    三人默然相对,咄嗟之间天黑了下去,客厅里暗淡无光,渐渐地连人脸都看不清晰,每个人的表情都成了迷,唯有两卷烟蒂燃着微弱的红光,周兰芝厌烦地起身在空中胡乱一抓,趿着拖鞋去捻客厅和厨房的灯,恼道:“连蚊子都来作践我!”一面咒骂一面掰开涡卷蚊香盘,取下嘴里衔着的香烟对着蚊香头点火,点着了,屋子里顿时又多了一股呛人的烟味,朱丹闻不惯这味道,像庙里燃的线香,忙不迭地捂住鼻子。

    陈治桦也有点闻不惯 ,咳嗽道:“为什么不许你唱歌?”

    朱丹僵着脸道:“不知道,反正从小我一唱歌姆妈就打我,还用针扎我,我是被打怕了,可是我不服,我是真心喜欢唱歌,高兴了忍不住要唱,不高兴了也要唱,你不让我唱歌等于是让我做了哑巴。”

    周兰芝捏住香烟的手指不禁颤抖起来,她用力咬住手指,冷静之方才说道:“我宁愿侬是个哑巴,也勿要侬做朵昙花,侬小辰光一张嘴我就知道侬长大了是块唱歌的料,侬越是能唱,唱得越好,我越是害怕欧。”

    陈治桦若有所思道:“兰芝,你这又是何苦呢。”

    朱丹道:“就是,唱歌又不是去打仗,有什么好怕的,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说完去挠脖子上新叮的蚊子包,越挠越痒,于是用指甲掐了个“十”字,又掐“米”字,仍是不起作用,气得横竖一阵乱掐,大有砧板上剁肉馅的气势。兰芝自己被叮只是一个小红点 ,朱丹却是隆起一块大包,兰芝看她抓得难受,起身去厨房拿出一块水瓶木塞往包上一烫,烫的朱丹跳脚,但是止痒效果立竿见影。

    兰芝面目狰狞道:“我怕什么?我怕侬走了我的老路!索性告诉你吧,我在生侬之前也是唱歌的嘞,治桦,侬告诉她!”

    回忆过去对周兰芝而言是一种酷刑,是将她整个人架在火上烧烤,她是旧小说里的悲剧人物,谁听了都要为她叹息一声——天可怜见!

    陈治桦饧眼道:“唉,你姆妈可怜啊。小辰光被父母卖到堂子里去,不过,老鸨见你姆妈嗓子好,长得俊,没舍得让她卖身,让她跟着一个苏州堂子学唱评弹,学了两三年出来卖唱,一唱成名,就此当了书寓先生,我当年是被朋友硬拉着去听,一去发现是独门独院的寓所,牌子挂着:‘兰心别院’,院子里种满了菊花,我俗,只认出青蟹一种。”

    周兰芝闭着眼睛,兰心别院的一草一木都刻在了脑子里,不免伤感道:“还有九连环、满月、巫山积雪,绿衣红裳,金凤舞,侬这么多年,还是没得长进!”

    陈治桦笑道:“人老了,更是记不住东西咯。不过,我还记得两句唱词——风雨连宵铁马喧,好花枝冷落大观园。”

    朱丹听他哼了两句评弹,新奇道:“这是什么唱词?”

    兰芝懒懒道:“黛玉焚稿。”

    陈治桦道:“我唱的不行,兰芝要不你来一段?”

    兰芝狠狠瞪道:“唱什么唱,我是唱够了!“

    她从前抱着个琵琶没日没夜地唱,寒来暑往,醒了唱,梦里也在唱,梦里忘了词立马惊醒去掏枕头下面的唱词本来看,她现在仍然常常梦见自己坐在兰心别院的穿堂里弹琵琶,打扮成赛金花模样,那时脸上还有肉嘟嘟的婴儿肥,二郎腿一翘,唱:“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高墙柳……”那光景扬言要替她赎身的大有人在,恨只恨,所托非人。

    陈治桦道:“唉,可惜了,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兰芝回过神来,轻蔑一笑,道:“可不是你对不起我们,我做书寓先生也没什么,也不过就是日日卖唱陪笑,倒是你出现——毁了我!”

    陈治桦难为情道:“是,是,当着孩子面,有些话咱就别说了。咱们说女儿的事。兰芝啊,时代变了,女儿的情况也与你不同,你不该因噎废食,就此拘着她,她不是你,她也不会成为你。”说到这里蓦地停了下来,嘬了一口雪茄,又转去问朱丹:“电台评选是你唱的,公司给琉璃新录的唱片也是你唱的?”

    “是。”

    陈治桦叹了口气,摸着自己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陷入了沉思。

    朱丹移坐到沙发扶手上,攀住兰芝的脖子道:“姆妈,我不知道过去你受过这种苦,你该告诉我的,我保证以后听话,你别生气了。”

    “我供侬读书就是想让侬呀改改命,侬偏要往火坑里跳!是,时代不同了,不叫卖唱的叫歌星,听上去是体面多了,实际呢,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陈治桦道:“兰芝你听我说,从前的我人穷志短护不了你,但是现在我敢保证,谁也伤不了我女儿一根汗毛。”

    “谁又知道她是侬女儿!”

    “呃。”

    陈治桦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涨红着脸。

    陈治桦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涨红着脸。

    兰芝让步道:“侬敢公开女儿的身份,我就允许她唱!”

    第四十二章

    这夜陈治桦回了公馆,他一进门,文珊正歪靠在沙发上看画册,也不抬头看他,拉了拉真丝睡衣外套道:“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王妈伺候着替他脱了西装外套,嘀咕说:“太太等你一晚上,饭都没吃呢,喝了点酒。”

    陈治桦坐过去搂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不吃饭?”

    “气都气饱了。”

    陈治桦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笑道:“的确是不用吃了。”

    “好哇,你嫌我胖!”

    “你也不胖,只是肚子上有些肉。”

    “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替你陈家传宗接代,我现在还是小蛮腰嘞。你现在儿女双全,倒是开始嫌弃我膀大腰圆了,我去哪里说理去,王妈,你说,他怎么这样的狼心狗肺。”

    说完把画册朝他脸上一掷,转过脸去生闷气。

    王妈赶忙上前拾起书,查看他的脸有没有受伤,急道:“哎呦,太太 ,这书壳子硬,你真下得去手!”

    陈治桦的脸被刷的火辣辣的疼,脸色一沉骂她泼妇。

    文珊一听泼妇两字瞬间炸了锅,叫道:“陈治桦,你什么意思,外头养了个什么妖精,要么夜不归宿,一回来就骂我是泼妇!好啊,说我是泼妇,合着外头供的是菩萨还是圣母啊?”

    文珊一听泼妇两字瞬间炸了锅,叫道:“陈治桦,你什么意思,外头养了个什么妖精,要么夜不归宿,一回来就骂我是泼妇!好啊,说我是泼妇,合着外头供的是菩萨还是圣母啊?”

    “不可理喻!“

    思琪和念之闻声下来,茫然道:“怎么了妈妈,你们为什么要吵架。”

    季妈赶在后面送拖鞋。

    陈治桦从茶几上顺过烟来抽,喊王妈递洋火,一手夹烟一手示意他们坐下,深沉道:“既然你们都在,我刚好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文珊不安地捂住耳朵道:“你闭嘴,我不要听!”她有一种预感,她害怕他接下来的话,她白天方才花了一大笔钱撬开了其中一个司机的嘴,得知了诺曼底公寓的事,她知道他在外头有人,可她想着只要他一日不提,她便一日装傻。谁想他竟这样的沉不住——

    “经过我再三思虑,该是要告诉你们了,其实爸爸还有一个孩子,和你们年纪一般大,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思琪念之我希望你们可以接受她,这周末我会在家设宴,我要让那孩子认祖归宗。”

    思琪简直不能相信,瞪大了眼睛道:“爸爸,这不是真的,另外一个孩子,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爸爸你当心被人骗了!”

    “混账!野种也是你能说的?我心意已决,你们回房去吧。”

    陈治桦见文珊也不哭不也闹,试探道:“你早就知道了 ?”

    文珊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做,还在乎我知情吗?”

    文珊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做,还在乎我知情吗?”

    “你想要怎样?”

    “你现在是不是巴不得我离开这个家,好让那对母女搬进来,呵,你做梦,陈治桦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你要认女儿可以,但是有一条,外头那个女人永远不能踏进陈家一步,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门上,做鬼也缠着你们不得安生!”

    陈治桦想道兰芝对他说过,她这后半辈子什么也不求,唯独求他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孩子。这么一想,文珊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陈治桦熬夜拟了一份宴客名单,政商军界皆有一二好友,要请都得请,另外,表哥陈新国一家尚在上海,小妹陈美菱旅居欧洲不得联系,陈家到了他这一辈人丁单薄,故而他越是上了年纪,越是看重孩子。至于文珊的娘家人都在香港,不用他说,文珊自己也会打电话去诉苦,她是那种受了委屈恨不得天下皆知的性子,他且由着她的性子,倒是省去他多费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