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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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多大点儿工夫,就这么仙风道骨地戳在我们面前? “陶清怀,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桃花源?”我张开的嘴巴几乎能塞下一个拳头。随即,一阵轻微的颤栗,寒毛根根炸起,冷出一片鸡皮疙瘩。 震惊过后,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人微微讶异地端详着我们,举手投足仍不失礼节,又是深深一揖:“在下正是陶清怀,请问阁下高姓大名?于何处得知鄙人姓名?” 书外话——陶清怀讲的都是古语,满嘴“之乎者也”,极为晦涩难懂,大有“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架势。为方便阅读,我尽量将他说的话用半文半白的形式进行记录。 “你不认识我们?”月饼显然也是震惊不已,连习惯性抽出桃木钉(桃木钉用完了,腰带还别着半排银箭)反扣手心防身的动作都忘了,“你确实是陶清怀?” “鄙人自出生始,得家父安然翁赐名,从未更改,何来真假?”陶清怀满脸类似孩童般的天真,很茫然地应道,“陶家自先秦躲避战乱,隐居于此,多有年数。遥记曾有武陵渔夫,误入陋居,得族人粗饭淡酒怠慢数日,与外世再无来往。为何二位初见鄙人,就识得相貌姓名?” 陶清怀这几句话,信息量极大——他的父亲也叫陶安然;《桃花源记》描述的世外桃源真得存在!更让我震撼的是,先秦至今起码两千多年,陶族居然都能活着?这不是仙人是什么? 难怪自武陵渔夫出了桃花源,将此事口口相传,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对桃花源无比神往,终其一生,探索不得。 原来,这里隐藏着真正的长生之秘! 而晋、唐、宋、明,正是修仙炼丹、追求长生的全民修仙朝代,也无怪那么多文人骚客对庐山有浓厚的兴趣。 可是,前几天还是险些要了我和月饼两条老命的陶清怀,怎么就成了桃花源里隐居千年的老不死了呢?而且,一个人演技再好,有些习惯性动作,不经意的举止神态是掩饰不了的。 我和月饼几乎能肯定的得出结论——这个“陶清怀”,压根儿不认识我们,而且绝对没有说谎。那么,那个“陶清怀”是谁?两个人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像,不不不……完全就是一个人! 我已经不能用正常思维想问题了,晕乎乎的如同喝醉了酒:“你爹陶安然也在桃花源?” 陶清怀神色一黯,眼圈微红,轻声叹息:“家父带领族人寻得此处,独身入源一探安危,误中桃花瘴,生幻觉咬舌而死,安葬于源谷村后。自此,族人方知桃花瘴气之厉,多有防范。家父一生,为保族人平安,呕心沥血,及至以命换得陶家数百人……” 我发现这个陶清怀真是老实,或者是毫无心机。简单问一句话,能详详细细讲个来龙去脉,颇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君子风范,和那个桀骜不驯,心思阴沉的陶清怀判若两人。 我迅速判断分析着他说的每句话。我们认识的陶安然,带领族人避难,隐居桃花峪,倒是与陶清怀所说有些相似。当他说出“桃花瘴”,我心生警觉,暗自把军刀抽了出来。 前几天,我正是利用桃花瘴,引得本就关系微妙的陶氏父子反目成仇,终于挽回败局。偏偏他又提起,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二位居然知晓家父姓名?”陶清怀正碎碎念着他爹陶安然如何丰功伟绩,忽然返过神儿,随即恍然大悟,拍手笑着,“哦!想来武陵渔夫出得桃花源,将家父与鄙人姓名传于世间。正是如此,请恕鄙人愚昧,未曾醒悟。二位衣装甚是怪异,可知外界何朝何代?” “中华人民共和国。”我字正腔圆,暗暗观察他的微妙表情。心说李逵还是李鬼,迟早会露出马脚。 陶清怀反复念了几遍,眉头微皱地反复推敲:“如此国名甚是古怪,倒也朗朗上口,颇有意境。” “也就是说,除了你爸,陶家全族在桃花源里活了几千年?你们是如何做到的?”月饼眯着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家父早年曾得异装少年赐天书一部,内有入得桃花源详细路径……”陶清怀话说了一半,忽然低头沉思。片刻,又抬头很认真地打量我们,最终目光停留在月饼脸上。左手大拇指快速搭着几根指头,估计在计算什么。 接下来的动作,把我和月饼,着实吓了一跳! “恩公!请恕清怀愚钝,此中千年,浑忘前世,方才想起家父临终前,所述恩公月无华相貌。”陶清怀“噗通”跪下了,“陶家一族卑鄙(并非现今的贬义词,而是一种自谦,参照诸葛亮《出师表》中‘先帝不以臣卑鄙’),承蒙恩公赐仙府,窥得长生之秘。着实……着实……” 陶清怀情真意切,激动地说不出话了。 月饼彻底懵了,本来还想多问点线索,揭穿陶清怀的真面目,结果莫名其妙的成了恩公?! “南少侠,我是该说平身还是说啥?”月饼红着老脸,傻瞅着跪拜的陶清怀,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悄声问了一句。 “应该是‘愧不敢当,折煞洒家’吧?”本来挺诡异的气氛,让这一出儿整得莫名喜感。 “不对吧?这是《水浒》里常用的词儿吧。”月饼窘得差点就要给陶清怀跪下了。 还好,没等我们客套,陶清怀喜气洋洋起身,冲着桃林喊了一句:“清冉,招呼族人,杀鸡宰羊,恩公来啦!” 桃林深处,素装女子,挽着竹篮,盛满粉红色桃花,款款而来。 纤细苗条的身材不堪春风轻拂,盈盈一握的腰肢怎能桃枝轻浮?眉宇间那抹春阳煦暖的风情,却是一缕初为人妇的娇羞。 待她走近,看清楚模样。 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 她是被陶家父子下了意蛊,给了我一封暗藏月无华踪迹线索的信,由此开启这段诡异之旅,讲述“人面桃花”的恩怨情仇,相貌酷似陶清怀千年前的恋人陶清冉,最终死在房车里的女孩。 陶华! 不,陶华已经死了,她是真正的陶清冉。 第44章 归去来兮(六) “月公公,咱不是在做梦吧?”我双手搭着桶沿,脑袋搭条麻布毛巾,舒服地坐在桃木制成的浴桶里,温暖的清水蒸腾着雾气,飘散水面的桃花瓣幽幽清香,“怎么会有两个陶清怀?你回到过去找到陶安然,告诉他的地点到底是陕西还是江西?陶氏一族怎么就到了桃花源?陶族明明是北齐年代,为什么跑到先秦去了?是不是在时空穿梭中,你的记忆出了问题?前几天那对陶氏父子到底是谁?你再好好想想?” 我一连串的疑问整得月饼无比聒噪,闭眼抿嘴皱眉,蒸馒头似的泡木桶里不说话。我还想再问几句,见月饼面色不善,也就不再多问。 月饼闷了半晌,忽然把头埋进水里,“咕嘟嘟”冒了好一会儿气泡,才抬起头用力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溅得满哪都是:“南少侠,别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点很确定,发生在北齐的事情,真实存在。可是这个陶清怀,我也实在想不通。再问,我真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既来之则安之,保持警惕吧。” 我偷偷掐了把大腿,生疼,确定不是做梦。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有悖常理的事情?不仅谜团重重,而且发生的事情相互矛盾,完全没有逻辑。难道和至今没有露面的“那个人”有关? 算了!月饼说得对,既来之则安之。我回了句“只有长毛的哺乳动物才有毛发沾水甩干净的生理特征”,以示月饼甩了我满脸水点子的愤怒。然后闭目养神,回忆着一个多小时前,刚入桃花源的情形,或许能发现什么端倪—— “我真糊涂,忘记了只有恩公才能开启桃花源石门。”陶清怀兴奋地挽着妻子的手,“清冉,去告知族人,恩公来了,好生款待。” 陶清冉低声应答,偷偷瞄着我和月饼,满脸羞红地浅笑,婀娜多姿地挪抬细碎小步,杨柳小腰摇曳春风十里,留下一抹轻山浅水般款款远去地背影,悄然入了桃林。 那片桃林及其茂盛,郁郁葱葱望不到边际,此时正值桃花盛开,或粉.嫩.嫩、或白嘟嘟的桃花绽放于颤巍巍地桃枝,在翠玉般油润的绿叶中分外可爱。春风轻袭,桃枝不忍拂了如此良辰美景,抖擞精神舞动着绝美的自然之舞,花瓣纷纷扬扬洒落,真真应了《桃花源记》里那句“落英缤纷”的绝佳意境。 桃林极深处,屋檐隐约可见,炊烟渺渺升起,隐约听到老牛“哞哞”,农夫低沉有力的吆喝,孩童嬉戏打闹时而撒娇哭泣,农妇们手持扁木溪边洗衣,聊着家长里短的笑骂…… 如果不是心存太多疑惑,真要被此情此景陶醉,好一派古时田园乡间的清平之乐! 我的视线随着陶清冉扭动的屁股直入桃林,心说看不出这个小妮子眉清目秀有前有后,颇有几分颜色啊! 陶清怀哪晓得我的心事,“呵呵”搓手憨笑:“愚妻生性羞涩,见到恩公失了礼数,多多包涵。” 我这一门心思放在陶清冉那儿呢,压根儿没听清楚。倒是月饼明白我心思,低声咳嗽提醒。我才回过味儿,驴唇不对马嘴回了句:“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陶清怀真是淳朴,哪想到我这几根花花肠子:“恩公来了,石门也该关闭了。” 说话间走到我们身旁,探手伸进长满绿藤的岩壁,拽出一根手腕粗的铁质环扣,向左拧了两圈,向右拧了三圈。“吱嘎吱嘎”的笨重摩擦声从岩壁里传出,石门极其缓慢地闭合了。 我和月饼警惕地盯着越来越窄的门缝,直到严丝合缝也没见“那个人”的踪迹,又添了几分疑惑。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我们才能开启石门?”月饼默记铁环距离石门的位置,“为什么?” “恩公忘记了?当初您明示陶族避难于此,为防外人侵扰,坏了这块宝地,特传授墨家机关术图纸,以备不时之需。”这次轮到陶清怀满脸疑惑了,打量着我们的满身伤痕,“武陵渔夫误入桃花源。族人商议,恐其传扬,取图纸历时六年,方完成机关。恩公至此,何故伤痕累累?” 他的意思我大概能懂。既然是月饼传授的机关图纸,肯定知道如何破解机关,不应该带伤挂彩。 “蛊控人鱼、趴蝮、天蝠蛛、幻术火焰洞,也是墨家机关术的一部分?”月饼突然厉声爆喝,表相庄严不怒自威,眼睛迸射出锋利的目光,如一把尖刀直插陶清怀双目。 我冷不丁吓了一跳,立时醒悟月饼运用体内的气,产生类似佛家“醍醐顿悟”的效果。在没有心理防备的情况下,心存鬼祟之人立刻能露出马脚。 可是,陶清怀哪有什么惊慌失措?自打见到我们,那满脸茫然又冒出来了,似乎对月饼说的这几个词儿很不理解,费劲儿地重复了好几遍:“恩公,您到底在说什么?您……” 俗话说“不打笑脸人”,面对这么个不通世故,憨厚老实的古人,哪怕就是装的,我们还能做啥? 总不能拿刀架着他的脖子吧?有失风度! 于是,轮到我们尴尬了。 “恩公来啦!”正当三人没话可说,相互疑惑的时候,桃林里人声鼎沸。 那一瞬间,我有种置身古装剧现场的既视感。男男女女,老幼妇孺,皆身穿麻布古衣,长发垂肩,面带喜色,蜂拥而至。 老农扛着滴答泥水的锄头,老妇拎着拍衣服的扁木,娘亲抱着头上扎着发髻的娃娃,还有几个中年女子,挎着竹篮,放着馒头、果蔬、估计是盛酒的泥封坛子。 长这么大我哪儿见过这种阵势,心说古代清官视察民情,待遇也不过如此吧? 陶清怀“噗通”又跪下了,双手作揖举过头顶:“陶氏一族,参拜恩公!” “噗通”、“噗通”…… 一百多号人举着竹篮齐刷刷跪下了:“陶氏一族,参拜恩公。”几个小娃娃张嘴欲哭,被娘亲急忙捂住嘴,生怕发出动静,有所不敬。 这哪是清官微服私访,分明是《西游记》里的哪山妖王回山,众小妖跪迎啊! “恩公,沐汤已热,请沐浴更衣。”陶清冉远远立于人群,风姿卓尔不群,“饭菜正备,稍后即可。” “恩……哦……月饼,”我被“恩公”、“恩公”叫的都快忘了名儿了,“你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月饼扬扬眉毛,摸摸鼻子,视线始终不离陶氏夫妻。 …… 这木桶浴是真解乏。我泡得皮都白了,端着杯子喝了口摆在桶边的桃花酒,入口清香,入喉清冽,一时兴起,学着月饼把头埋进水里,“咕嘟嘟”吐着泡泡。 水真得很奇妙,哪怕清澈见底,进了水中,依然像是来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正有感而发水和世界的玄妙,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在那个时间维度,我和月饼同时进入尼雅的时空之门,用“有限的生命经历无限的时间”。在这个时间维度,只有月饼一个人进了那扇门。 我从陕西古墓救出的月饼,只能确定是月无华,却不能证明他是哪一个! 我身边的月无华,显然不知道桃花源。但是这个陶清怀却认得他,也就是说,陶清怀所知的月无华,并不是这个。 在陕西遇到的陶氏父子,根据他们叙述,认识的是那个木桶泡澡的月饼。 也就是说,这两对陶氏父子,不是同一时间维度存在,类似于平行世界的两个人。陕西桃花峪也好,江西桃花源也罢,其实是两个月无华分别处于平行世界做的事。 那么,我怎么能证明,月饼就是这个时间维度,和我一起走南闯北的月无华?如果他是另一个时间维度的月无华呢? 我从水里抬起头,睫毛沾满水滴,眼前白茫茫一片,因过度恐惧大口喘着气,不由打了个冷战。 因为,我想到了问题关键所在。两对陶氏父子出现在同一时间维度,只有一种可能——我救出的月饼,不是那个我熟悉的月无华,而是另一个时间维度的他。 只有这种解释,两个平行世界,才会因为他出现在这个时间维度,合并为一个世界。 所以,才会出现两对陶氏父子,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然而,更让我恐惧的,那个时间维度里,我和月饼一起穿越尼雅时空之门。 两对陶氏父子,都没有提到我! 那么…… 我,去哪儿了? “想什么呢?”月饼捧着水泼在脸上,长长舒了口气,“南瓜,我大概有些眉目了。可能,会很危险。” 我就这么看着他熟悉的脸,看了很多年的脸,突然觉得,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