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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烧面神婆

    “这间房是我们刚收拾出来的,你看看缺什么,跟我说。”卫一雯推开房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木料的香味,家具都古色古香,看起来倒像是女孩子的闺房。

    “我外公当年住在哪里?”

    卫一雯脸色微变,勉强笑道:“祖叔公都离开卫家快百年了,我们这屋子也重修过好几次,早就面目全非了。不过,库房里倒是有几件当年的老东西,应该有祖叔公留下的,你先休息,我去找找。”

    她掩上门去了,白小舟放下包,推开窗户,外面就是那片竹林,风卷得竹叶乱舞,林子深处幽暗无光,偶尔草丛有响动,像是随时都能钻出个什么东西来。

    外公,这就是你长大的家吗?你也曾在这片竹林里玩耍吧,为什么你从未提起呢?

    身后传来门轴转动的“吱嘎”声,她回过头,见卫一雯空着手进来,赔着笑脸:“库房里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我让一甜她们找去了。我先带你去紫妫娘娘庙看看吧。”

    “现在?”白小舟有些吃惊,她连口水都没喝,卫一雯就急着把她往庙里带,这算什么事儿?

    “小舟你别多想,我这是带你去见三姑婆呢。”卫一雯解释道“咱们三姑婆是庙里的庙祝,算起来你该叫她姐。她正因为庙会忙得不可开交,走不开,又想早点儿见到你,就吩咐我带你过去,也让你看看咱们这里的庙会。祖叔公当年可是很喜欢庙会的,常跑到娘娘庙里玩呢。”

    白小舟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妥,却也没有多问。

    人们坚信通过行善可以成仙,在漫长的历史当中,无数历史人物成为神灵,被人建庙供奉。几乎每个县都有为数众多的当地神灵,人们对这些本地神灵的信仰甚至超过了那些赫赫有名的神仙。

    紫妫庙很热闹,村民虔诚地在神像前跪拜,烧很高的香,劣质香料焚烧的味道令人作呕,白小舟一进去就被熏得直流眼泪。

    烟雾缭绕的神龛里面坐着一座神像,神像脸上也戴着那怪异的面具,看起来像个小丑。白小舟低声问卫一雯:“娘娘为什么要戴面具?”

    “娘娘很害羞,不想让别人看见她的模样。”卫一雯说“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三姑婆。”

    两人通过一个窄小的长廊,长廊尽头有一扇门,门上挂了红色的帘子,一个中年妇女挑开帘子走了出来,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三姑婆,我带小舟来了。”卫一雯在帘子外说。

    “进来吧。”声音沙哑低沉,像勺子在沙锅里磨。卫一雯挑起帘子让白小舟进去,屋子里的光线很暗淡,只有一张大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戴面具的老太婆。老太婆将面具取下来,她的脸如同干死的树皮,满是皱褶和老年斑,一双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看人的时候却闪动着尖锐的光。

    “你就是小舟妹妹啊。”三姑婆笑道,她的笑比哭还难看“我们找了你很久了。”

    这句话听起来一点儿都不温馨,反而有一丝怪异。白小舟安慰自己,可能只是因为老人家不善于表达吧。

    “三三姐。”按照辈分,她应该叫这个老得牙齿都没了的老太婆姐姐“您见过我外公吗?”

    “他离开家近百年了,从来没有回来过,我只听说过他的故事。他是我祖父堂弟的儿子,自小父母双亡,被接到我家抚养,我的祖辈说,他是个惹人喜爱的孩子。”三姑婆说“不过,他好像有阴阳眼,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村里的孩子不太喜欢跟他玩。”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村子的?”

    “大概在十四岁的时候吧,他是个年轻人,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喜欢去外面闯荡。”话音未落,有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带着哭腔说:“卫婆婆,上次你给我的药不灵啊,我还是没怀上。”

    三姑婆有些尴尬地说:“雯雯,带小舟四处看看吧。”

    白小舟挑帘子出去,听见那女人一边哭一边小声嘀咕:“要是有‘烧面神婆’,我肯定早就怀上了。”

    “三姑婆是在做什么?”白小舟问。卫一雯说:“她是咱们这里远近闻名的神婆,村民都喜欢来问个婚姻前程什么的。”

    “那烧面神婆又是什么?”

    卫一雯脸色微变,勉强笑道:“这是我们村子里的一项传统,后来就没有了。”

    佛龛那边似乎发生了骚动,卫一雯说:“我过去看看,你别乱走啊。”

    娘娘庙并不大,白小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等她。旁边种了一棵黄桷树,树叶簌簌落下,她无聊得捡起树叶玩儿,却发现石凳子上刻了字,笔法稚嫩,歪歪扭扭。

    天磊和小娟,永远在一起。

    她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手中的树叶跌下去,落在她的脚边。

    天磊,天磊,是卫天磊吗?是她的外公吗?

    “你是谁?”

    忽如其来的清脆女声吓了她一跳,白小舟抬起头,看见一个戴着紫妫面具的小女孩。女孩将面具推到头顶,露出一张稚嫩清秀的脸蛋。

    原来是刚才游行里扮演紫妫娘娘的女孩。白小舟松了口气:“你好,我叫白小舟。”

    “你和卫家的人在一起,你也是卫家的人吗?”女孩嘟起嘴巴“我不喜欢卫家的人,不跟你玩。”说罢要走,白小舟连忙叫住她:“我是刚从外地来的,你能给我讲讲紫妫娘娘的故事吗?”

    听说她是从外地来的,女孩停下了步子,侧过头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说:“这个故事可不好听啊。”

    “说句话你别见怪,我觉得紫妫娘娘戴着那个面具很奇怪,所以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白小舟有些不好意思,说人家的神灵很奇怪,原本就是件很不礼貌的事。好在女孩并没有生气,她正要开口,却听见走廊那边传来脚步声,于是神秘兮兮地说:“这样吧,今晚十二点钟,你到卫家后面的竹林等我,我告诉你紫妫娘娘的传说。记住,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否则你就见不到我了。”说罢,她如小鸟一般一颠一颠地跑了,卫一雯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抱怨道:“有人说我们庙里卖的香烛贵了,真是的,这还算贵啊?要是以前有烧面神婆在的时候,哪里会有人敢这么胡说八道。”

    话说完才发现白小舟正奇怪地看着自己,连忙笑道:“你饿了吧,走,咱们回家吃饭去,甜甜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招待你呢。”

    晚饭的确很丰盛,全都是农家菜,无污染,味道也很好,白小舟胃口大开,吃了很多。为了招待她,卫一凡还拿出了家酿的桂花酒,酒是好酒,一开封桂花香味满屋子都是。白小舟喝了不少,吃完饭都有些醉了,被卫一雯扶回房去,倒头就睡。

    她开始做梦,梦中是那片竹林,一个小男孩提着一盏白色的灯笼,在竹林中穿行,风舞起他细碎的头发,如梦似幻。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座钟正好敲响了十二点,她突然想起和那个女孩的约定,连忙推开窗户,跳了出去。

    林子很大,竹叶的香味浓郁,她抬头看着挂在树梢的那一轮新月,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聊斋里的世界。不知道会不会碰到狐仙什么的呢?狐仙是不是都如古书里记载的那样,美丽又充满了诱惑?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那女孩来了,高兴地回过头去,却看见一道白影在林中掠过。

    不是吧,真有狐仙啊?

    不对,那好像是个人,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看背影是个男人,却留着很长的头发。看起来似乎有些像她在面包车里看见的那个人啊。

    那,不会是鬼吧?

    她定了定神,安慰自己,鬼有什么可怕的,她连他们活着的时候她都不怕,还怕他们死了吗?

    她跟了上去,那白影在林中一闪就不见了。她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一丛杜鹃上,里面沙沙作响,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想要把树丛扒开,却没注意到一道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

    “你在做什么?”

    白小舟吓了一跳,仓皇回头,看见夏铃那张冰冷苍白的脸,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女人是恨着自己的,夏铃的眼睛里堆满了冰碴,恨不得将这些冰碴都刺进她的肉里。

    “我,我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

    夏铃脸色稍稍缓和,露出一丝笑容:“深更半夜的,不要到处乱跑,很危险的,要是遇到蛇了怎么办?”

    白小舟连声答应,随着她往回走。待二人走远了,杜鹃丛微微动了一下,一团雪白的东西钻了出来。

    那是一只狐狸,通体雪白,月光照在它的身上,那一身毛皮光洁发亮,棕红色的眸子如两颗宝石,在夜色中熠熠发光。

    送走夏铃,白小舟关上门,心中有些不快,她不过才出去了几分钟就被发现了,难不成卫家的人在监视她吗?

    她细细回想这一天的遭遇,卫家的几个女人眼神闪烁,脸色怪异,语焉不详,好像在隐瞒着什么。她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来寻找她?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手足情深吗?

    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整个晚上她都开着窗户,但那个小女孩一直都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早,她打着哈欠起身,拿起架子上的脸盆准备出门洗脸,却看见窗台上躺着一张白纸,用石块压着,不怎么显眼。她心头一惊,难道是那女孩留下的?她匆匆拿起来,纸上只有一行小字:

    不要喝酒。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难道这说的是昨晚喝的桂花酒?为什么不能喝?酒里有什么吗?

    “小舟,起床了吗,快来吃早饭吧。”卫一雯在门外催促,她连忙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兜里。匆匆洗漱完,入了席,桌上放着一坛桂花酒。卫一雯拍开封泥,给她倒了一碗,热情地让她喝。

    哪有大清早就喝酒的?她推辞道:“我胃不好,早上喝酒会反胃。”

    “我这是药酒,可以暖胃,治胃病最好了。”卫一雯笑道“来,来,至少喝一口。”

    她越热情,白小舟越不敢喝,接过来放到嘴边,还没入口便捂着嘴巴到一边干呕:“对不起我我胃好难受,闻到酒味就”

    四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过来又是递水又是拍背:“既然不能喝就不用喝了,等吃了饭,我带你去看看大夫,拿点儿药,或许是感冒了。”

    白小舟松了口气,装病可是她的专长。

    街上依旧是人山人海,路旁的树上都挂起了花灯,游行队伍浩浩荡荡,锣鼓震天。白小舟踮起脚尖仰望花轿里的女孩,这个女孩子一定知道些什么,她一定要找机会再见她一面。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蓦然一惊,拨开重重叠叠的人群朝那人跑去,当她跑到的时候,那人却消失了。她举目四顾,是看错了吗?那个人怎么会来这里?

    “姐姐。”有人在拉她的裙子,她低下头,看见一个抱着木偶的小孩子,五六岁,一脸天真地看着她“姐姐,你是‘烧面神婆’吗?”

    白小舟愣了一下:“当然不是,什么是烧面神婆?”

    “我妈妈说的,你是新的烧面神婆。”

    白小舟蹲下身子,朝他露出温柔的笑容:“小弟弟,你告诉我什么是‘烧面神婆’,我给你买棒棒糖吃,好不好?”

    小男孩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好啊,好啊,不过你要先买了我才说。”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人精。白小舟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他,他一边舔一边说:“烧面神婆嘛,就是”

    “二狗子,你又到处乱跑。”一个农妇急匆匆跑过来“要是走丢了怎么办?走,跟我回家!”

    “呃,等等”白小舟话还没说完,小男孩就被拖走了,她咬牙切齿地想,白白浪费了一串冰糖葫芦。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跟卫一雯走散了,真是天助我也。她到处瞎逛到中午,游行队伍回庙里吃饭,开了几十桌的流水席。她混在人群中挤进庙去,偷了一件游行时穿的衣服,将面具一戴,大咧咧地在扮演紫妫娘娘的女孩身边坐了下来。

    “昨晚你怎么没来?”她拿起碗,一边扒饭一边低声问。女孩没反应,她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女孩不耐烦地将面具推到头顶,侧过脸来说:“什么昨晚?”

    白小舟呆住了。

    “你是谁?”她问。

    女孩奇怪地看着她:“我就是我咯,神经病。”

    “是你扮演的紫妫娘娘?”

    “当然。”

    “这几天都是你?”

    “从来都只有一个人能扮演紫妫娘娘。”女孩有些生气,不再答理她。白小舟觉得全身发冷,如果是她扮演了紫妫娘娘,昨天那个戴着紫妫面具的小女孩,又是谁?

    “小舟,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卫一雯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让我好找啊。”

    “街上人太多,走散了,我也找了你很久啊。”白小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卫一雯气冲冲地夺过碗,瞪着她说:“以后不许再随便乱走!”

    白小舟心里正烦,见她对自己发火,也忍不住气急败坏:“我又不认识这里的路,你不好好带着我,把我弄丢了,还好意思对我发火?算了,我也不跟你置气,我回城好了。”

    “等等。”卫一雯连忙拉住她,换上一副笑脸“小舟,别生气,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来,来,我带你去吃饭。”

    白小舟被她生拉硬扯地拉回家,午饭依旧丰盛,这次没有酒了,四个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她端起碗,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她们把酒下到菜里了?白小舟咬着牙吃了点饭菜,借口说自己没有胃口,匆匆回了房,将刚才吃下去的通通吐了出来,胃酸混合着食物的味道刺激着她的味蕾,她在心里骂了卫家四个女人一百遍。

    这个村子太诡异了,但她不能逃走,直觉告诉她,这一切都与外公有关。

    外公,你当年究竟遇到了什么?

    这个晚上白小舟睡得很浅,迷糊中她仿佛看见那个小女孩朝自己走过来,她步伐轻盈,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藏在面具后的眼睛沉默而哀伤。

    “你是谁?”白小舟想问,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沉默许久,小女孩将面具缓缓地推到头顶,就在小舟快要看清楚她的脸时,蓦然醒了过来。

    真是一个怪异的梦。她再也睡不着,喉咙里干得快要烧起来了,下床找水喝,却看见竹林中有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朝竹林深处走去。

    是那个白衣人?不对,她没有穿白衣服,而且,看起来像个女人。

    夏铃?

    她大半夜的跑竹林里干什么?难道竹林深处藏了什么秘密?

    白小舟找出一件黑裙子套在身上,轻手轻脚地翻窗出去,远远地跟着她。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竹林到了尽头,后面就是茂密的树林,高大的树木如同一道屏障,遮挡着一栋低矮的砖瓦房。夏铃看了看四周,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白小舟放轻脚步,来到窗户边,窗户从里面被封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能听到低低的呜咽声,像一个女人在压着嗓子哭。

    夏铃在哭?她为什么要哭?屋子里有什么?

    月亮从树梢升上了天空的正中,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整片树林,幽远凄凉。夏铃推开房门,双眼通红,踩着月光而去。

    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白小舟举目四望,确定四下无人,取下头上的发卡,伸进了锁孔。跟着龙老师,她别的本事没学会,这开锁的功夫可是学得炉火纯青。她常说,就算以后051关门了,他们也能开个公司,专门给人开锁。

    咔哒,锁开了,门轴或许是常上油的缘故,一丝声音都没有。门静悄悄地开了,月光将屋内的黑暗逼得退了方寸,一股陈腐味儿弥漫过来。她走进去,拿出手机当手电筒。就在她将手机举起的刹那,她的瞳孔蓦然放大,惊叫声到了嘴边,连忙伸手捂住。

    那是一个人,不,那是一尊真人大小的石雕。

    这座屋子里,摆满了石雕。

    奇怪,卫家藏着一堆石雕做什么?她一个个看过去,越看头皮越发麻,这些石雕雕刻得实在是太像了,清一色的成年男子,每一个细节都雕刻得惟妙惟肖,连每一根睫毛都雕刻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表情都很痛苦,有的像在咒骂,有的像在哭泣,有的像在讨饶。她停在最后一尊雕像面前,觉得它的脸孔有些眼熟。

    对了,卫一雯,它长得像卫一雯。

    它的胸膛上,还留有眼泪的痕迹。白小舟忽然想起,卫一雯有个哥哥,夏铃是她哥哥的妻子。

    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