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检查结果出来了,”崔无穿着到膝的白大褂,边角泛黄,是恪尽职守用旧的那种,与便服气质截然不同,多了有别于年轻人的可靠。等对方走到身边,手里也还握着面板上下滑动,“数据资料我发你光脑了。” 段霁月把他领到吸烟区细聊,顺手点了支烟:“所以怎么样?” “没有什么更坏的情况,因为已经很差了。”他翻着面板说。 吐着烟气的女人看上去泰然自若,她凑过头,跟着崔无一起浏览他手里的数据。 “这是什么意思?”接着随便指了指其中一行她看不懂的、写满符号和专业术语的内容。 “A转O的细节之一。”青年人目不转睛,滑动画面向她展示,“这一列都是。” “我去了解了下,还蛮复杂的。军队配置的科技团队比较先进,是现在让第二性别转换的最优手段。” “不过最优也还是相当于把他剥皮抽筋拆开重组了一道。很痛苦的过程。” 崔无做了大致的形容,抬起头,明显感觉女人面部僵硬了一下。不过按理来说,她原先就应该有想到这层。 青年医生挠挠头,试图解释点其他来开导他的朋友。 “……你也别太担心。这已经是副作用最小的改造方法。简单来说,就是给腺体植入类似Omega的性激素让原装身体进行自我转变。只不过不会用到真的,以免有激素紊乱的情况。” “所以他虽然很接近Omega,但其实是冒牌货。” 说法很奇特,让人庆幸又令人可惜。 “而且现在腺体已经基本稳定。不建议改回Alpha,那他估计真的会出事。但是会把融合不完善的地方微调。” 毕竟诞生军队狂人的手,他们不会在乎试验品的安危,成功的转换才是不善的意外。 女人烟雾缭绕的面孔下,作为专业医生的崔无,顺着面板上排列的资料顺序,犹如面对惊世巨作滔滔不绝。 “然后初步判断,他发情其实是易感期因为身体激素改变之后的连带变化。发情时间间隔这么短是改造之后又重新改造的。” “生殖腔有强行打开的迹象,且激素注射过量。能不能像Omega那样被标记还不清楚。” 段霁月听的很安静,没什么表情,平时人前风风火火落拓善言的模样似乎在这个片段中被悄然抹去。 她觉得自己此刻和在军旅看见像牲畜似的阿威亚戟时,心情没什么两样。居然都出奇平静,就像一切不过是必然,她说不上开心或者遗憾。 “还有,抑制剂最好少用。他发情时间间隔太短,一直用会产生依赖和药物抗性是肯定。二来,可能现在还不明显,之后会有副作用,有且不限于呕吐、神经衰弱、发情期完全紊乱无规律等。” 话音方落,在对方短暂的停顿,段霁月按灭了最后一截烟头。让火星子在冰冷的铁皮上永眠,然后丢进可以融化它的液体烟灰缸。 “换一个说吧。那他产乳什么情况?” “有点恶劣。”解说到这部分时,青年人不免打开另一个文件夹给出图样,比划上面透过细胞测试仪记录下来的画面,“他胸部内部基本被激素影响,这会导致他之后乳房继续发育,乳汁只会越来越多,脱水都是小事……” “反而因为截肢问题两肩臂的神经损伤更容易治疗。” “诶?你去哪?”他抬起头,身边的人却不知不觉消失在原位。 “烟抽完了,回家。” 崔无看着已经转身走出两步的女人用背影跟他道别,再没有多余的字眼。 而她也真的回家了。未有跟被她丢过来的阿威亚戟告知任何哪怕一句。 最后是这位年轻医生在男人的注视下走进他的病房,跟他说段霁月有急事先行离开。而对方的回应则是轻描淡写:她的事情不用向我报备。 不过这之后崔无没有很快离开,他给这个房间唯一的患者简单说明了一下之后的治疗流程。要保证作息规律且饮食健康,护工AI会提示他起床、用餐和睡觉。一天内早上的治疗会有护士来领他,中午有午休,下午是另一项调整,不用担心病情之间是否有排斥,这些自己会安排好。 “食物方面有人来规划,所以无须担心。” 青年人像一些兢兢业业的前台咨询,把面板上的作息表和疗程步骤出示给他。 这边心不在焉的阿威亚戟看着整整齐齐的表格,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托管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他让准备起身的崔无挪了一下屁股又坐了回去。 “我什么时候出院?” 对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匆匆忙忙翻回面板递给男人。他忘了说。 “这个没有具体时间,要看恢复情况。预计主疗程是一个月。” “情况不错的话就正常生活。回家后少用抑制剂,毕竟抑制剂是针对Omega生理的药物,你比较特殊。” “之后定期来复查。还有就是长期治疗,在家就能完成,基本没什么问题。细节部分出院时再说。” 崔无不愧是尽职尽责的老实人,平时社恐,穿上白大褂后跟陌生人说话可以不带喘。 阿威亚戟这里听的很认真,也给了他个点头作为回应。 不知道为什么,青年人在相隔几天后再见到这个男人时,居然觉得他对比当时要温和许多,可能有这里身为自己地盘的底气在,让对方那股在战场修炼得凶神恶煞的锐气削减了几分。 “还有别的要问吗?”他拿回电子显示面板,“比如身体情况之类的?” “没有。” 阿威亚戟回答的很干脆,但崔无觉得他肯定还有很多问题,只是无从下口。毕竟没有哪个Alpha能接受变性之后的自己。 于是医生准备给患者留点自己的时间。 不过后者好像反悔了。 “你们国家,现在这个时代还有人信怪力乱神的东西?”他问的很轻蔑,不以为意,不过肯定是出于好奇,因为这跟他病情没有半毛钱关系。 崔无刚想否认那些早就被扼杀的荒唐有神论,但他忽然想起,男人多半是意有所指。 “……” “如果你忙的话我就不打搅。”沉默后,阿威亚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但对方觉得如果不跟他聊聊,留他自己幻想反而更会造成一些误会。虽然误会了什么跟他无关,但感觉会和老段撇不开关系。 崔无很年轻,在“城郭”还处于水深火热时,他只是个在主星进修医学的书呆子。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知道很多事情。 “你想问老段的事吗?”青年人开门见山,笑呵呵的企图表现得可亲,“她说话是不是偶尔会带点什么神话色彩的东西?” 阿威亚戟正在回忆。比如貅的名字。 见男人不应声,多半是默认。 “据说她父亲信这些,好像没有很疯狂。如今还搞鬼神谁都觉得荒唐吧。” “不过老段为了理解她爸,查阅了很多相关资料。跟我说远古时候人类只有在生活极度恶劣束手无策时,才会大肆祈求神明庇佑。” 可能阿威亚戟还是觉得离谱,他略微垂着头,面不改色,像不太能听进去的倾听者。毕竟这个世界再如何滑稽,也注定是唯物的。 “不过她应该是受这些影响,觉得神话很神秘浪漫吧。多半是不相信的。” 这一点男人不完全否认。人的幻想超越科技,赋有绝不统一的美感。它们僭越现实又寄生其中。那些他所不了解的,无论神秘亦或浪漫,却也在某时候意外符合这个女人身上的气质。 对话简单的结束了。随即就有护士敲门,预示阿威亚戟的“托管”生活正式开始,马上就要到精心准备的午餐时间。 崔无这才回神,发现自己正和一个完全唯物主义的军人,在当今满大街铁皮智能的社会,解释他绝对无法理解的东西。 其实这在洛兰迪不少见。即便科技发展到零下十多度的冬天只用穿一件衣服出门,开车两个月的路程通过传输装置三分钟就能到,就连大脑的缺陷都能用科技来补全…… 但对于这个黑道猖獗、军火暗自流通、阶级压迫无处不在的垃圾城市,很多暗巷的居民穷困潦倒担惊受怕,别说一把自保的枪,他们买一颗廉价子弹都可能因为各种原因丢命。 所以曾经,那些古老的神只被重新雕刻在棺材房下,大红大绿的神明画像给阴暗的乱巷某种虚拟又骇人的生机……但这并非是信奉宗教。人的信仰早已没有规则,他们只不过是将随便哪里扣来的免死金牌挂在墙上,尽管毫无用处。 段霁月就是从那个时候活过来的。 …… 晚上。阿威亚戟不太能和之前一样规律的阖眼睡觉。 这里不是高地,看不见灯海铺满的闹市。窗外被漆黑的建筑遮蔽填满。底层人和流放者尽量让自己快速入睡。而娼妓和荷官则要工作。以及那个染了酒红色头发的女人。 无论是维厄的医院还是华州洛兰迪这间麻雀诊所,它们空气中都有同样刺鼻的味道,药味。病痛缠身的人或许感到安慰,但看不见黑市的阿威亚戟觉得这个感觉并不能给人带来希望。反而跟很多令人作呕的回忆如出一辙。 所以他简简单单的失眠了。 他厌恶这儿,厌恶这里的一切。 治疗如期而至。因为失眠的原因,阿威亚戟看起来有点萎靡,还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治疗对他而言很轻松,毕竟除了走路外,没有需要他亲自动手的事情,因为他没有手。 吃药,注射,进食,检测,疗养…… 他们让他躺在舱内,为静脉输液,给后颈连上磁流线,脚固定在槽里,还有器械塞在下体,扣住腰盘……像一条放在砧板上的死鱼。 他可以在里面午睡两个小时,但一般来说根本睡不着。脑子变成发电机嗡嗡作响,有点痛苦。 晚餐后,护工AI为他贴心的打开电子投屏,而里面只存放播烂的节目,其中包括属于这个国家枯燥的政治新闻。 阿威亚戟忽然想起什么,他选择看这个。 华州的新闻很可笑。占有资源的人自豪他们浪费的资源。内容比比皆是主星人民幸福的笑容、国家政府前卫的科技……与这其中偶然发生的小小摩擦,全然没有附属星的影子。它们像割裂了这里,成为洛兰迪的几百年后。 可笑的东西里又充满攻击性。对星系联盟的鄙夷、对邻星虚假的笑容、对维厄熟稔的讽刺…… 不想看这些,这些东西毫无价值。阿威亚戟让AI播放几个月前的某则新闻,且不带迟疑的报出了那天的日期。先前他在性中断断续续的收听,颠簸下只能收获排山倒海的情绪,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所以需要重看一次。 【维厄申请停战协议,即于一月初来访华州】 里面穿插着熟悉的面孔,令阿威亚戟感到归属和心安。在少量来自故乡的口音外,更有大部分华州政府登上大雅之堂的官腔,傲慢的声音给出轻佻的语义,播报者气定神闲,在场者慷慨激昂。 他不出纰漏的揣度每一行字句,观察每个人的脸,哪怕是人造物。答案是他相信他的国家。 以及一月初来访的那个确切时间在一月十号,于洛兰迪中转。影像中,曾经的幕僚“告诉他”。